2024-06-07|閱讀時間 ‧ 約 32 分鐘

在找到死之前,先找到了自己

2020年夏季,疫情爆發的前一年,我在某個悶熱潮濕的夜晚獨自一人去電影院看了《蘇州河》的20週年經典修復。
甫入電影系不滿一年的我,心懷著對「藝術」電影滿滿的崇拜與敬畏之心,選擇了自己認為最具深遠意義的電影,婁燁導演的名字和“經典修復”這幾個關鍵字湊成的一部片就如同聖旨般,更不用說宣傳海報上周迅絕美的側臉,都在催促著我省下一整天的餐錢去買一張華山A廳正中間座位的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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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蘇州河

還記得當時看著大銀幕上,婁燁持著搖搖晃晃的攝影機呈現混濁、髒亂的蘇州河,帶著灰綠色的色調,混合著一些無以名狀的東西和沈澱物,我甚至覺得自己幾乎能聞得到蘇州河散發出不適的氣味和黏膩感,就像夏夜坐在大稻埕碼頭邊的石椅上一樣,身體的五感彷彿來到臺北的河邊,有種怪異但親切的氛圍。

整整80分鐘的真實時間裡,我無從辯駁與分析《蘇州河》中各種和電影理論相關的問題,只知道自己幾乎死心塌地愛著這部電影的方方面面,愛婁燁說故事的方式,愛周迅和賈宏聲的表演,更愛旁白與神秘的第一人稱視角。
我將整個《蘇州河》的戲劇世界投射在自己身處的臺北,耳機裡重複播放著《夜上海》和《恍惚的眼前》,在接近午夜的街道上漫步返家。

看完電影後的幾乎一個月,我都會在晚上走到大稻埕去坐坐,看看能不能找到一點相似蘇州河的影子,期待自己像牡丹或美美,總會有人愛著自己,而且在我消失之後,會不計一切的想要找回我,期待我能回到他身邊。

在這個被自顧自的浪漫包圍著,實則沒有真正憂鬱煩惱的19歲裡,我終於遇到了愛情。


真實世界裡的那個他

那年的學期仿拍作業,我以製片的角色加入了拍攝劇組,和大家討論要選哪一部作為參考作品比較好。當時正熱頭上的我理所當然的建議了《蘇州河》,在提案區洋洋灑灑的寫了一連串稱頌婁燁和《蘇州河》的文字,無論情感或客觀的層面,我像是寫了一個雜亂無章的“推坑文”一樣,希望大家都能夠入坑。
不久之後,大家同意以這部片為參考,而我也如願以償,擔下《蘇州河》仿拍製片的重責大任,難以言喻的喜悅滿溢出來,連首次拍片應有的緊張感都幾乎消失無蹤(儘管後期還是緊張的連飯都無法好好吃,因為肩膀上擔負的是婁燁導演的重量)。

劇組為了呈現出最好的畫面及最完整的故事架構,每日每夜的開會討論,重新聚焦,篩選、刪減、重組,而製片組也如火如荼的展開場地接洽,演員甄選等等。
而在那段大家都忙得焦頭爛額的日子裡,我看見劇組裡,那個最沈默,同時也最耀眼的那個他。

他曾是我見過最勤奮也最奇特的人,看著他的感覺就像看著送貨員馬達,看起來嚴肅,有時候卻看起來單純可憐。安靜、木訥、沈默等等用來形容內向的詞在他身上幾乎都能夠找到,所以才硬是把他跟馬達湊在一塊。總是穿著深色的外套,騎著有些老舊的機車,戴上安全帽後便向前奔馳,可能只是單調無聊的去到某個地方,做著日復一日呆板的苦差事,然後回家......不知道他有沒有看盜版的DVD呢?


像個蹦蹦跳跳的牡丹

我實在對他太好奇了。看著他努力,沈默的一筆一劃在分鏡表上標記,勾勒構圖,看著他在深夜盯著電腦分析蘇州河的拍攝方式,看著他試鏡演員時那冷峻犀利的眼神。

他也有溫柔的時候。曾有許多時刻,我希望能夠佔據他大部分的時間,等同於佔據他的極罕見的溫柔,我也用自己的方式,想要擁抱住他的脆弱。我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是活潑開朗的牡丹,愛著馬達,愛著他的一切,想跟他一同經歷許多有趣的事。我常常請他載我到處去勘景。學著牡丹,叫他騎快一點,騎遠一些,像是去兜風似的,我渴望在他的機車上走遍整個台北,或是任何一個想的到的地方。
與他曖昧的那些日子,我是敏感脆弱的玻璃玩偶,愛在深夜裡哭,因為得不到他的回覆感到灰心喪志,生怕自己會在某一天發現自己從來不能擁有過他。


那時顧影自憐的,在摯友的限時動態中寫下這段話:

「 好好想了自己理想中喜歡一個人或愛一個人的樣子大概是如此吧?

我很喜歡跟他說話,聽他的聲音,喜歡有事沒事就盯著他的臉看,也喜歡他偶爾認真看著我的眼神。

我希望我們可以一起愛著某些電影,我們有一樣的想法,一樣的喜好,我們可以談論所有的事情和議題。我想傾聽他的煩惱,如果可以解決的話就盡量幫忙,我會趕快把事情完成,把多餘的時間留給他,留給我們。

我可以把自己的情緒和心情毫不保留的對他吐露,不必擔心他討厭這樣的我。我也希望他能和我溝通,把所有的誤會解開。

如果他願意,我或許可以常常陪伴在他身邊,我熱愛陪伴,喜歡接觸,喜歡擁抱。希望彼此的在乎,在對方需要時能夠在,但不管相距多遠的地方,我們的心也都能在一起。

我想過好好的愛一個人,儘管這條路很長。

那個愛,純粹,浪漫,直覺,甚至有些俗氣,但是不需說就能讓對方明白。我不必說愛你,你也不必說有多愛我,只是很有默契地覺得這樣很幸福。

其實就夠了,不是嗎?」


現在回過頭來認真看這篇文,真的就像是個已經下不了船的「暈船仔」一樣無可救藥,但這確確實實是我對愛情的完美想像。我想和牡丹一樣,像個青春叛逆的孩子一樣愛著馬達,情願地追著他到處走,對他幾乎予取予求。

後來,我們真的在一起了,幾乎沈浸在美麗的愛情之中,沖昏了頭,任性著當個等著受寵的女友,在自己的想像中活的歡天喜地。

然而,我們各自也在親密的相處中慢慢發現,彼此的個性和人格特質相差過遠,再一次又一次的賭氣和爭吵當中,我也逐漸露出性格的缺陷和真面目。

並肩走過了一陣子後,我們的關係終於因為逐漸疏離和冷漠走向分離。


想著“一躍而下”的日子

緊接著在分離後的日子,我與臺灣的大家,都迎來了嚴峻的疫情。
面對失戀這種痛苦的撕裂感,讓我幾乎無法呼吸,被迫關在房間和家裡,唯一的接觸是家人,唯一能與外人聊天的方式只剩網路視訊和電話,我們都失去了一些情緒的出口,無法與朋友、愛人見面,將不愉快的是一吐為快,一切都只得任憑它在心中默默消融,化解。我近乎龜速的撫平心傷,因為始終不願承認這是真的,甚至在分手後想著繼續打電話給他,或是訊息聯絡他,為過去那個任性不懂事的自己道歉,但可想而知的是,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的。

牡丹”一躍而下“的這個動作,以及《蘇州河》在這一躍之後發生的事,完全就是個奇蹟。我拚命希望那時有個奇蹟出現,唯有如此他才會回來,他也才能夠找到我,就像童話故事,像任何人都能瞎編出的愛情。

但我終究不會變成人魚,或是擁有另外一個神秘的分身,不會體驗到馬達過了幾年後又重新與牡丹重逢的時刻,更不會因為惆悵或是其他過度浪漫的理由而投河自盡。

我只單方面的認為,是啊,就像牡丹一樣,被馬達背叛且拋棄了。


新的開始

幸運的是,解封之後,我也嘗試重新展開大學下半場的旅程,認識了新的朋友,與新的人交往,找到了自己更愛,也更適合我的人。我實現了當初在摯友限時動態裡對愛情的諸多想像,甚至過得更加美好,足以讓我忘記過去所有痛苦。唯有在深夜或是看見《蘇州河》的片名的時候,還是會默默湧上一股無力、鬱悶的感覺。

四年後的今年,我在政大電影節《不安主義宣言》中,又看見了《蘇州河》的影片介紹出現在粉絲專頁的貼文中,而映後座談由香港詩人及作家廖偉棠先生所主持。

這是我第二次在大銀幕上看蘇州河,驚人的發現與第一次的感覺不相同了,我看著看著,即使沒有流淚,卻也開始憐憫起這個故事,他一點也不浪漫,不是嗎?他沒有美好的結局,而且主導著浪漫氛圍的主角們最後都只剩下冰冷的遺體,我要這樣的結局嗎?像羅密歐與茱麗葉?才不要。

工作人員表伴隨著主題曲《恍惚的眼前》結束,電影院的燈光亮起,廖偉棠先生上台分享自己對《蘇州河》的看法。廖偉棠先生的講座豐富且知識含量極高,尤其他流暢的文筆所寫的分析及評論幾乎讓人再度經歷一次戲劇世界,他對馬達臉上的青春痘和美美腿上的假刺青皆有新穎且犀利的看法,在台下的我迫不及待的想聽到他所有的分析,儘管時間實在不夠。

「你們覺得,馬達有愛牡丹嗎?」廖偉棠先生在講座末段,突然向觀眾問道。

「我認為沒有,他沒有真的愛牡丹。馬達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想念、或愛著某一個人而已。」


與幻影告別

老師的一個問句,像是木棒「碰」的一記打在我的腦門。馬達有愛過牡丹嗎?怎麼會沒有呢?他一定是愛牡丹的,一些背叛和疏遠只是因為被現實所逼不是嗎?如果他不愛牡丹,為什麼要對牡丹如此好,甚至不計一切想要找到她呢?

突然間,我想到曾經在某個親密關係教學的書裡面看過的一個章節:「愛一個人,要愛的是真實的他,而不是你想像中他應該要成為的樣子。」

這句話像是第二記木棒砸在我的腦門。難道四年前的我,愛的其實我想像中他應該要成為的那個幻影嗎?

散場熄燈後,走在離開傳院前往正門的路上,街燈輕微的閃爍著,我被政大濃厚的濕氣圍繞,左思右想過去的自己對他的期待,與他因為許多小事爭論不休的源頭,他感受到一股巨大卻無形的壓力的原因。
頓時間,老師最後的問句和解釋,使我想通了過去摸不著頭緒的所有盲點與遺憾。我總認為自己是要無條件被愛著的牡丹或美美,但我其實是馬達。

只要稍微轉個觀點去看馬達,他其實大半時間都追尋著牡丹的幻影,也就是美美,即便他已經擁有牡丹的愛,他也幾乎不曾察覺,也不曾珍惜。他跟著美美,與她聊天,與她著重複的往事,都是以他的觀點訴說。
「妳不認得我了嗎?」這一句話,似乎顯現了他是個有些自我中心的人,他幾乎強迫性的希望美美接受他,聽他說話,也自私的把她當成是牡丹,陪伴著她,為她出氣,作為一個替代品般,做著他過去沒機會為牡丹做的事情,守護著他自以為的浪漫愛情。

最後他想通了,回去找到真正的牡丹,卻在最後和她一同赴死。然而,他與真正與愛著他的牡丹相處的時間有多長呢?他有真正了解過牡丹嗎?我認為答案是否定的。他愛的人是一個對他來說如同幻影,或是替代者的美美,而不是牡丹,也可以說是被自己的幻想出的愛情的模樣所感動了。

我認為過去的自己就像馬達一樣,愛著的從來是想像中的那個幻影,而不是他,甚至自私的希望自己可以將他改變成我喜歡的樣子,就像那篇摯友發文,就像是個善意的詛咒一般,將所有期待強加在他身上。而這樣的手段是叫人無法接受與理解的,這或許也是他無法接納我的原因。四年前後的我,幾乎將這件事情徹底地看清,想通。

我不是被馬達拋棄,楚楚可憐的少女牡丹,反而是那個困在自己的想像世界裡的馬達,且更糟的是還怪罪了曾經深愛的他。

與幻影道別,是我未來對自己親密關係的期許。四年前那段甜蜜卻苦澀的記憶與《蘇州河》的交織,我學會了如何去愛,即便無法再與被深深傷害的他相見,我們也會各自安好,將這個愛情遺物謹記在心中,面對未來所有關係的開始與結束。《蘇州河》這部電影不僅成為開啟我電影求學之路的入門磚,也以導師之姿引領著我,在愛情與親密關係中,去積極尋找,並嘗試修整自己的那些缺失且帶刺的部分。

或許未來的某一天,若是我們拍了一部片叫做《淡水河》,誠摯地希望主角兩人會擁有最美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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