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1|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第四章 潘洛斯.階梯(0-1-4-5)

      睜眼,一片黑。


      每呼吸,粉塵便倒灌鼻腔,因胸口那張油毛氈擠壓,連噴嚏咳嗽都十分艱難,我用力推開堆疊身上的油毛氈和小塊狀石磚,撐肘坐起,拭去眼角邊兒髒污滲血,輕咳低喊:「咳咳⋯⋯沈鐵香⋯⋯咳⋯⋯沈鐵香!」沒任何回應。礦燈亭坍塌前一刻,阿恩好不容易拉阿仁、阿布上去,我立即翻身下援、欲助椅仔姑,然姑獲鳥趾爪催力,強勁抓碎椅轎,並直朝椅仔姑腦袋撓去,椅仔姑閃避不及,頭部遭尖甲鋭划而重創,摔出老遠,雖憑仗妖力護體、腦袋未斷折,但胸頸卻被撕裂出一條掌寬大傷口!經由聲波共振和機關啟動,油毛氈屋頂陷落、露兜繩梯斷裂,層層重量墜壓,除了阿恩四人外,其餘一切全被掩蓋於這一丘廢墟裡。


      椅仔姑重凝靈力時間極短,不比姑獲鳥讓連蟾溪奪去子宮和羽毛、妖力封印,如今恢復妖怪真身,椅仔姑如何是祂對手?椅仔姑受重擊後,靈力從傷口迅速流失,此刻恐怕凶多吉少,我轉喊:「姑仔!姑仔!」四周仍靜寂。突然有抹蒼弱、幾乎難察覺的靈體靠近我,是白衣女鬼們的其中一隻,祂撫摸我頭髮,爾後伸臂將我頭抱入祂懷中,知祂錯認我為孩子,當時阿布被祂們拉了去,亦是如此。我心中一酸,苦澀笑道:「媽媽,我很好,沒事⋯⋯祢看見椅仔姑沒有?」祂轉頭、指比三公尺外瓦礫堆,再回頭、動手搬動我身上的大石塊,我左腿膚肉插沒不少石屑、玻璃碎,又壓著大石板,血流濕漉漉,憑白衣女鬼那虛無飄渺的靈力,難撼動分毫,然則不一會兒,愈來愈多白衣女鬼圍聚到我身邊,企圖替我搬開障礙物,當下我忽萬分感激曌墨那夫妻兩人,他們不溺愛獨子,還使勁鍛鍊,正如鬼一法眼所言:「不,我怕一鬆懈,沒教好牛若、教得不夠強,牛若便死了。」


      我墨薔淳平日雖懶癌發作、挺廢的,但確實夠強, 一咬牙、毅忍腹傷,決定再次施術,賭一把自己不會痛得暈死,深吸氣,體內運行蟢鱆八藪咒。口袋裡新孵育的盲椿象們,團飛而出,漫無章法地亂轉,我雙掌食指、中指、無名指反折內相扣,左右大拇指併按食指,左小指下壓右小指,輕輕說道:「七蟲衍生術──田稺療饑,螟螣蟊賊。暨。三尸陳罪,入定懷谷,兼夜莫寐,七守庚申三尸滅,三守庚申三尸伏⋯⋯我送祢們一程⋯⋯祢們這次真能離開礦燈亭,保重⋯⋯。」盲椿象們開始抖腹,大量噴撒杏仁味兒蟲液,油毛氈、石磚石板和玻璃等一干建築舊料,逐一溶解泥化,而白衣女鬼們臨近我,驟然觸及這般蠻悍靈力,驚得紛紛逃竄,唯抱我的那白衣女鬼,動也不動地注視我,我緊抿顫抖嘴唇,久久才道:「媽,我一個人也能進酆都鬼城,別擔心。禽滑他們去不得,一去定魂飛魄散⋯⋯媯大哥好不容易才和大姐談起戀愛,就別老是指使他做東做西,妳這樣很不受人待見⋯⋯收斂點兒啊,整個玄異圈快受不了妳⋯⋯妳也不想被人背後喊墨薔家大媽,對吧?萬一⋯⋯萬一我真回不來,妳身體健康著呢,就老蚌生珠替臭老爹再生個兒子吧⋯⋯。」我想對母親說的話,對祂說了。



      那白衣女鬼最後想再摸摸我,卻隨著同伴們淡成一縷白絲,升天。屍解林塋中,我親手送走平五月和餓者髑髏;現下再親手送走露兜女鬼們,或可稱之「林投姐」們,胸中丘壑豁然一敞,淺窺了宇宙生命奧義,識習了先祖墨翟之智志,原來善終且無憾,難矣。我跛著腳走尋椅仔姑,撈起泥瀝裡、奄奄一息的祂,趕忙跪坐讓祂側躺在我腿上,查看祂胸頸間傷口,並拔下定海耳針、穿上嫘祖蠶絲,為祂縫合傷口。椅仔姑緩慢攤開右掌,即見一隻髒掉的奶嘴,我明瞭其意,說道:「祢自己拿給那個死小鬼吃,他那麼好哭,我哄不住他,祢專業的祢來。」傷口透過縫合、雖大幅降低靈力流失速度,依舊止不停,我撩起T恤,撕下腹上塔羅牌,改貼椅仔姑傷口,續道:「這是另一個死小鬼的東西,等祢好起來,全歸祢還。」


      克難急救下,椅仔姑終可保住妖力,沉沉睡去,換我腹傷又惡化。四仰八叉地躺了下來,我狂咳,咳出的氣體異常難聞,勝似腐爛中屍體,施術後,口渴飢餓感消失,過了不多時,嗅覺好像也消失,看來五覺已進入退化期。


      「咳咳!咳⋯⋯呃嗯⋯⋯。」男人含糊呻吟聲響自幾步外距離。我爬了過去,撥除厚重泥瀝,拖扯出他倆,說道:「沈鐵香、沈鎬爚,醒來!」沈鐵香略神智不清地問道:「你⋯⋯你哪位⋯⋯?」我回答:「萬風那龜兒子的老子。」沈鐵香聽見萬風之名,火速清醒,必定怕得他夠嗆,馬上說道:「萬警官,我已經⋯⋯嗯⋯⋯是你⋯⋯。」我笑道:「是我。清醒了就快看看兒子狀況。」沈鐵香經提醒,急忙檢查緊抱懷內的鎬鎬,並無大礙,尚處於沉睡狀態,他擦淨兒子臉上髒污,謹肅說道:「還未請教貴姓大名,多謝救命之恩。」我搖頭說道:「我叫墨薔淳。你們父子倆得活,全仰仗那群白衣女鬼們在礦燈亭坍塌時,相護,嗯,嚴格來說,祂們想救的是你兒子,救你只是順便。」沈鐵香苦笑道:「那祂們就不是白衣女鬼,而是白衣天使了⋯⋯祂們呢⋯⋯。」我低笑,開了一個自己也不覺好笑的話:「呵,白衣天使惹惱了,不就變白衣女鬼⋯⋯我送走祂們了⋯⋯。」沈鐵香疑惑甚深,問道:「你是誰?白衣女鬼們又是誰?」


      敘述昔日礦燈亭暴利營生的黑歷史,沈鐵香聽之,不敢置信說道:「這裡以前是『妓女戶』?」我覺得「妓女戶」一詞不妥,歧視忒強,修飾道:「秦樓楚館歌榭歡,女子有幾人自願?被拐賣來此,誕下父不詳之子,母子同淪商品,我估計露兜繩梯是祂們編織的,想逃離礦燈亭。」沈鐵香訝道:「露兜繩梯非常脆弱,要不是剛才倒⋯⋯倒吊人幫忙⋯⋯那倒吊人又是誰?怎麼可能爬得出去。」我歎道:「長年囚禁於此的這些女性,本無求生慾望,或許其中擅於編織工藝的某位女性,見到露兜樹氣根,突發奇想,打算以根做繩,編織繩梯助大夥兒逃離⋯⋯唉,植物氣根生長極慢,祂們編造出這麼大一片露兜繩梯⋯⋯是多少女性、忍辱負重多久才製作成的⋯⋯。」沈鐵香聞言,悲默良久,回道:「露兜繩梯被掛在礦燈亭牆上⋯⋯是連蟾溪和連金水兩人故意的警告諷刺⋯⋯難怪白衣女鬼們剛出現時,我注意祂們沒主動攻擊我們,反而先抓住繩梯拼命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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