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潘洛斯.階梯
《佛說地藏菩薩發心因緣十王經》文有曰:「葬頭河曲,於初江邊,官廳相連承所渡。前大河即是葬頭,見渡亡人、名奈河津。所渡有三:一山水瀨,二江深淵,三有橋渡。」世言人亡後初七日,往冥土必經奈河津,因生前造業、故行不同之途,乃山水瀨、江深淵、有橋渡,三途之異,即「三途川」,善者可藉由金銀琺瑯所飾之橋渡河;輕罪者則涉淺急之流過河;重罪者只能臨深淵,重複受到砸落的巨石碎屍,以及淵蛟吞噬。而川畔河原稱之「賽之河原」,盤踞著較之父母早夭的孩童們亡靈,日夜須堆疊石頭塔、完成功德,方能離去,可惜塔將成則惡鬼必毀之,子安地藏不忍,故出手救孩脫離苦難。
經文再曰:「官前有大樹,名衣領樹,影住二鬼,一名奪衣婆、二名懸衣翁;婆鬼警盜業,折兩手指;翁鬼惡無義,逼頭足一所。尋初開,男負其女人,牛頭銕棒挾二人肩,追渡急瀨,悉集樹下,婆鬼脫衣、翁鬼懸枝,顯罪低昂,與後王廳,爾時天尊說是偈言。」冥界十王之第二王宮,由「初江王.釋迦如來」掌管,三途川、賽之河原、惡鬼、奪衣婆、懸衣翁和牛頭馬面均屬其下,只是第五王國的「閻魔王.地藏菩薩」非要管一管孩童們,誰也多說不得。
事實此《佛說十王經》乃偽經,取佛教教義融合地方信仰的妄說,不啻警世寓言,撰文者為唐代成都府、大聖慈寺的沙門,藏川,深具敦煌變文變畫特質,此經影響日韓宗教信仰甚深,只是這藏川沙門頑皮一回,隱義於經──「葬頭」諧音「藏頭」,藏頭詩文也──「奈河」何不是「奈何」?「誰來(水瀨)」、「伸冤(深淵)」、「超渡(橋渡)」啊!(按:敦煌變文變畫,是指唐代文學藝術受佛教變相影響,將佛教通俗化或佛經新譯的新興運動。研究藏川《佛說地藏菩薩發心因緣十王經》之佛學專業論文頗鉅,而硝梟習讀敦煌變文僅數載爾,所識淺薄,「葬頭」諧音一說、不過是小說自創的寫作意趣,望佛學大德們勿怪。)
子安地藏在賽之河原、救贖孩童亡靈脫離苦難外,於人間另別名「水子地藏」。水子者,嬰靈也。臺灣「嬰靈供養」盛行之始,重疊於金礦結束、礦坑災變喪鐘,及史上最荒唐賭博時代展開的八零年代,彼時墮胎殺嬰風氣糜爛,女性自覺扼殺無緣生命、犯罪疚殺戒,心不安欲尋求精神慰藉,又恐懼嬰靈挾怨報復,是以供養嬰靈如育活童,玩具衣物、花卉零食,乃至奶瓶奶嘴,無一缺少,法會中用奶瓶替嬰靈泡牛奶之祭儀,幾乎已成必要步驟。然女性喪子,豈能單純以缺乏性知識、不願生育等輕描淡寫帶過?不論自願與否的墮胎行為,背後擴展開來的社會矛盾因素,遠比探討未出生之生命是否具有人權,來得更犀利諷刺、更沈淪破碎,法律和宗教佔據天秤兩端,運行「違法」跟「天譴」雙重控訴,忽略性權關係本就難以平等,時至今日,墮胎合法性仍是爭論。
忙碌的水子地藏,在第一次世界大戰至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曾充當日本女性的「避孕藥」,她們向祂祈求,千萬不能在此生活困頓之際,懷孕。可為難了菩薩一把。避孕、順產、佑童、救靈,水子地藏在賽之河原所驅除的那些惡鬼們,誰人?是承擔殺嬰之咎的女性?是同造此孽的男性?是手起刀落的婦產醫生?還是我們這群張嘴只會貶謫他人不德、自詡衛道人士的正義之師?
連玥玲當時不過十四、五歲,她身心承受誕子暨殺子之兩種極端情緒,我沒生過孩子,倘使說能體會理解⋯⋯簡直屁話⋯⋯就像我無法悉曉硝梟,那明知自己存在事實、卻全面失憶曾駐留過世間的痕跡,即便短暫性,但失憶那一刻,不免疑從何來、惘由何去,虛空一場、不如夢蝶。我相信連玥玲定有強烈的墮胎想法,只是受到汪祈紹控制,迫不得已生下萬風,墮胎是扯裂親子關係的最快手段,從閉塞母體內,剝離並排除另一生命的連結,雖不具期待和愛,女人依然會被焦慮感、失落感和虧欠感給淹沒,進而對「母親形象」產生偏差。所謂性權平等,女性生育條件卻成了衡量地位的價值籌碼⋯⋯無解啊!縱然身為墨薔鉅子,本少爺也沒資格評判。
沈鐵香眾人再入得連金水臥房時,我又躲回布幔裡,他疲怠神情消退,精力恢復七八成旺盛,用筷鑰插入鎖孔內,手法明顯迥然,想是他把握休息的這段時間,腦中模擬各種解鎖法。約莫經過二十來分鐘,木齒輪發出的轉動聲已異於前,人人心中有數,此番徹底解開鎖櫃,然則誰也提不起先前的興奮感,反而莫名不安,俱感四周妖魅氛圍急升,玻璃罩鐘霎那快速自旋,沈鐵香眾人忙退數步,哐啷一聲,玻璃罩鐘飛脫摔碎,與此同時,抽屜被反作用力推出,接續掉地,鎖櫃恰似金龜分翅、展開兩半,最底層的悶倉歷經二十年歲月,終於重啟。一陣薄塵揚飄後,裡頭儲藏的物品,讓眾人一呆。
僅有一個裝盛黑色液體的大玻璃罐⋯⋯和一隻木頭酒盒子。
「這是叫阮食菜脯配紅酒?(這是叫我們吃菜脯配紅酒)」阿仁不滿罵道。沈鐵香也疑惑,莫說萬風要他排除萬難、來取這兩物已是詭譎,稀奇的是連家竟也設下重重機關閟匿。但我瞄到那隻木酒盒,一顆心立馬忐忑發怵,預知將有大事發生⋯⋯正當沈鐵香彎腰伸手欲捧起大玻璃罐時,一剪紅影猶如霧團,橫斜插進人和櫃之間的空隙,不逮眨眼,早呼嘯掃過、奪物而離!眾人閃避不及,紛紛被撞倒,只那老薛因背著鎬鎬本就站得遠、並未跌倒,隨後聽得阿恩大叫:「什⋯⋯什麼鳥!罐仔和魔神仔羽毛不見啦!」沈鐵香爬起身、拔腿便追,一干人等也狂奔出去,腳步聲凌亂下樓,迴音整幢礦燈亭。我脫幔翻身躍地,自悶倉內抓起遺下的木酒盒,就算款式不同,熟悉度依舊駭人,甫拉開半幅,即逼人倒吸涼氣,裡面果然裝著胎兒嬰屍!只是眼前這具胎兒嬰屍是乾屍,而石雕工作室那具卻是新鮮的!掏出嬰屍下壓著的黃紙,寫明「汪臺颿」等字樣,趕不上閱完文字,一樓嘈雜喊罵聲愈激,容不得繼續細讀,我放回木酒盒、把紙張塞進褲袋裡,快步出臥房,自上望下,沈鐵香五人已圍住那紅衣女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