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04|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明信片

小高倒在飯店床上,在西班牙還有六天,護照還在,旅費也還夠,要繼續原先規劃的攝影之旅也沒問題。但只要想起失去的東西,就失去了動力。電視機一直講西班牙語,他根本沒看一眼。事到如今,他不想拍照,也不想搭火車旅遊,他連在塞維利亞市區裡逛一逛都不想了,只吃最近的一家披薩店,而且都吃瑪格麗特。


 

在旅遊的第四天,小高走訪攝影聖地,去了〈倒下的士兵〉宣稱的地點以及後人推測的實際地點,在低矮的山丘、紅土、公路、綠樹、草地上徘徊,被烈日曬成乾之後,他躲進小鎮的教會裡避暑,他閉眼祈禱,期盼他在西班牙之旅的一萬張照片之中,能有一張決定性的瞬間。

 

結果在這個沒多少觀光客的小鎮,當地的教會,被扒了。

 

被扒走的背包裡有手機、兩本書、三四百歐元,和所有帶來的攝影器材,包含一台數位機,一台底片機,二十卷底片。警察叫他回飯店,飯店叫他去旅行。小高則是賴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要是別人被偷他就很清楚,列好選項,決定好就別再多想。但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卻想個沒完沒了,期待不可能發生的奇蹟會降臨。

 

小偷沖洗照片後,發現是傑作,半夜找神父懺悔,神父將背包交予警察,警察為了物歸原主找上媒體,媒體還宣稱這是攝影大師羅伯特‧卡帕的繼承人,電視台也在尋人,突然一陣敲門聲……算了吧,是吸地板換毛巾。

 

吃了連續九餐的瑪格麗特,那晚回飯店,櫃檯叫住他。

 

櫃台人員說今天有一通電話找高先生,不是警局,是安達盧西亞旅行社。什麼。別忘了搭巴士。什麼。明天早上八點。什麼。小高想起來了,兩個禮拜前預訂便宜的一日遊。「我不想去了。」小高說了兩遍,但她微笑,似乎不想幫忙回電。那晚凌晨四點小高醒來,下雨了,還打雷,他的傘沒弄丟。

 

早上八點,走去搭小巴。

 

「下雨天。」胖子導遊說,「下雨天更好,照片會更好。」

 

導遊說他是攝影師,很專業,會幫每個人拍照,所以一定要追蹤他加他好友,「朋友,你的手機呢?沒有?噢,最棒的就是你。」胖子導遊坐在他旁邊,很擠,手毛很濃密,小高一路都在後悔為何要上車。

 

早上是雨傘碰雨傘的樣板景點,堆積鴿子便的石橋和鐘樓。中午是烤焦的海鮮燉飯配雨水,吃完鞋子褲子都濕了。雨還在下,於是下午臨時改去一間美術及歷史博物館,這個館不有名,展品沒半件夠水準,空間已經不大了還有一半在整修,不知道是美術還是歷史的那一半在整修,總之沒什麼好看。更慘的是沒地方耗時間,出口旁的咖啡廳沒營業,只有一間紀念品店,一進去就想走,商品全都看過,跟美術及歷史無關,最庸俗的那種紀念品店。

 

他終於找到牆上的時鐘,如果時間沒錯,還有一個小時。他從立體磁鐵區的窗戶往外望,對街那邊,還有間咖啡廳,看起來不錯,但裡頭人擠人,胖子導遊跟團員都在同一桌談天說笑。他頓時不想去,寧可在這裡站著,只求安安靜靜,但他沒想到,連這點希望也被打破。

 

「你說英文嗎?」

 

有一個小女孩找他聊天,她在櫃台後,用英文跟他對話。

 

她說她媽媽是這間店的店長,而她是臨時店員,因爲媽媽要帶亞歷山多去醫院,亞歷山多是一隻狗,牠很老了,要打針,小女孩也想去但她媽媽不讓她上車,要她顧店,還要複習功課,英文,尤其是口說,很幸運,你來了這裡。

 

小高說如果要練習英語,他口說不好。小女孩說很好啊,我們會一起進步。

 

他不曉得要說什麼,她說都可以,像是自我介紹。

 

小女孩先,她說,艾莉西亞,十歲,是聖塔巴巴拉學校的學生,是這間博物館的員工,她是家族成員,這間房子是他們祖先的,一百六十年前,後來很困難,她的曾祖父用很低的價格賣給政府,變成博物館,就像這樣,他們還是能經營這間店,賣一些商品,而那間咖啡廳,不是,那是別人的。

 

輪到他,他說他是高,三十三歲,來自台灣,在電子公司任職產品經理,簡單介紹了一下職場,她聽不懂,於是他改說自己也是攝影師,每年都會製作桌曆,用他旅遊的照片,她問下去,他比賽得過第一名,有一本攝影集。

 

艾莉西亞連連點頭,表示敬佩。突然從架上拿起一張明信片。

 

「你會喜歡這個。」但那明信片一看就是那種最無聊的名勝古蹟風景照,難道是要他買,他思考如何婉拒。女孩卻把明信片翻到背面空白,拿出一隻筆,她說,「我要畫亞歷山多,你知道嗎,亞歷山多也是博物館的員工,牠很聰明,你一定會喜歡,請等一分鐘。」

 

她合掌,低頭祈禱。

 

他看窗外。

 

接著很快出現了,歪歪斜斜的,扭來扭去的,一隻狗。

 

小高覺得好笑,畫得真糟糕,但他煞有其事,一下近看一下遠看。

 

小高怕評語會傷人,於是他說,「妳有沒有照片?手機上的照片,或是妳知道的,我想看狗長怎樣。」艾莉西亞說媽媽不給她手機,所以沒有。她接過明信片,欣賞了自己的畫,說這就是亞力山多,「牠站在門旁邊,看向媽媽,牠有一點餓。」

 

艾莉西亞很滿意,她有點陶醉。

 

「我有祈禱,我的畫跟真的一樣。」

 

他不太相信,但又必須換個說詞。

 

「看得越久,越覺得有趣,這隻狗有生命力。」

 

她很開心,簽下大名,把明信片送給他,不用錢。

 

小巴士來了,導遊找人,小高想去廁所。途中問了一個員工,問他看不看得出來這張畫得是什麼,他說是亞歷山多,小高問他有沒有照片,想看一眼。那個老先生說看這張就好,這張很好。小高還是想看照片,但他說沒拍過,還說不需要,不會忘,已經見過亞歷山多最後一面。

 

不確定是最近一面還是最後一面,小高看著歪歪的狗,有些擔心。

 

剩下的兩天,他還是沒買手機和相機。飛回台灣,回家以後,他把明信片立在餐廳桌上,最顯眼的位置。累的時候,就拿起明信片放空。小高不知不覺看了非常多遍,就連那張樣板風景照,看到爛了,也就不討厭了。

 

而那隻狗,閉上眼睛,就跟真的一樣。

 


文/圖:張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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