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04|閱讀時間 ‧ 約 26 分鐘

探訪植物園

  南海路的一方天地,收羅世上的奇葩異草,宛如一張濃縮寰宇的世界地圖。百年歷史的臺北植物園,蘊含琳琅滿目的物種,讓探訪其中的遊人,不必窮盡荒山大澤,也能尋得與萬物交心的感動。

  壯闊的蓮花池,是植物園最珍貴的資產。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佇立蓮花池畔,彷彿回到古典詩詞的宇宙裡,回到文學世界的江南荷田中,置身一個如夢似幻的天地。縱然曾在西子湖畔,看過艷麗的垂柳;曾在黃山峰頭,見過嵯峨的飛來之石,喜歡行腳四方的我,卻從未看見如此大片的蓮花、如此霸氣的水生植物。

  國中時期,在課本上讀過理學大家周敦頤對蓮花的描述,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高潔,在年年歲歲中,長存我記憶的皴褶。此刻,當我親身在目不暇給的大片蓮花前駐足,我才終於知道,周濂溪對蓮的形容是多麼地貼切!

  暖陽下的蓮,映透晶瑩的粉紅,色彩亮麗卻不刺眼,光澤溫潤卻不柔媚,反倒髹著淡然無爭的生命態度。重瓣構成的花,與下方的蓮葉、浮萍好似來自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出世的花與藕心是從《莊子》書中蹦出來的,他們好似〈德充符〉中的哀駘它,因為內心的德,自然而然地散發了一道感染人心的力量,珍貴高尚,不受人世沉濁汙浼。葉與浮萍則是儒家的代言人,他們勇敢地居身於泥漚與水澤中,而別有一種堅持自我價值,不輕易為環境左右的精神。他們的色澤雖不如蓮花搶眼,卻扮演著非常好的龍套,讓身為主角的花可以無後顧之憂地在舞台上迴轉身軀。

  鯈魚優游於水,偶有落下的碎瓣浮沉於池,夏日的蓮花池氣溫雖高,卻又熱得別有種乾淨俐落。我幾乎想要一整天歇足於此,卻因為植物園上有眾多驚奇正在須待,遂不得不揮揮衣袖而作罷。我愛蓮,愛這江南一般的美,愛這彷彿走入文學作品的片刻。

  一幢小建築,座落在植物園的中央,是令我訝異萬分的腊葉館。「腊,乾肉也。」古老的《說文》如是說。「腊葉」代表的是乾燥的葉子,若代換為常用的現代語,即是植物標本之義。小巧的建築物,在科技日益進步的現代,業已不敷使用為標本的貯藏室,今日已改建為展覽館,讓有興致者在館中駐足、踅轉。

  植物,不只是兀立在土壤中,供雅興無窮的遊客欣賞、讚嘆,亦時常以他們別具的特色,襄助人們的日常生活。進門左手邊的展櫃,陳列數種別具用途的植物標本,既有可以切芯為紙的蓪草,也有用以編織草蓆的月桃,在人們的智慧下,這些植物除了原生的自然樣貌,也能因為各自的才性,在人間找到不一樣的定位。它們或許無法如〈大宗師〉的櫟社樹一般安養天年,卻也在各自的場景中展現它們的獨特作用。

  一片長滿尖刺的乾葉,是林投樹製成的標本。小時的閩南語課本中,曾出現「林投竹刺」一詞,雖知此言是損友之義,從未到水邊見過林投樹的我,卻無法釐清其引申的道理何在。看到展櫃中的標本,林投乾皺的葉緣上,生滿了一根根尖細的小刺,再與網路資料對證,我才豁然領悟「林投竹刺」一語,是在形容這種帶刺暗中傷害別人的損友,是人際上應該涇渭分明的對象。然而一枝草一點露,林投並非如此一無是處,不只能在海岸用以防止風砂,亦能做成別具特色的林投帽,供稼穡者抵抗烈陽。

  另一處展櫃中,放著各種海拔高度蒐羅的植物標本。展櫃的左側是高山生態系的植物,針葉茂盛的玉山圓柏,抵抗凜冽朔風的玉山杜鵑,以及針葉結成團球狀的臺灣冷杉,這些高海拔植物,身在寶島之巔,以那細如游絲的葉,在冰封的山巔生存著。展櫃保存的標本,讓它們不再只是陳列《永遠的山》中的荒渺名詞,而能躺在玻璃櫥窗內,拜訪溫暖臺北城。展櫃的右側則是熱帶植物,如大頭茶、香楠等,與左側那瑟縮的針葉植物不同,熱帶的植株是大方的,滿滿自信的他們,具有寬闊的葉,以豐沛的葉綠素,迎接煦暖的陽光。

  但熱帶植物雖有烈陽下的大方,高山植物的細小,又何嘗沒有曖曖內含光的美?我突然想起魏晉思想家郭象對莊子的新詮,他以「各適性以逍遙」解釋〈逍遙遊〉中的大鵬與斥鴳,不論大鵬之巨,斥鴳之小,只要因自身習性發展,就是生命的逍遙。高山植物與熱帶植物不也正是如此?圓柏在山頂享受他的寒,香楠在平地享受豔陽的熾熱,它們各有其逍遙,各有其獨特的生命意義。

  離開腊葉館,植物園中尚有無數植族之珍寶。來自熱帶地區的多肉植物霸王鞭,以巧妙的譯名,讓我的腦中浮現了騎在烏騅馬上的項羽,雙眼圓睜、揚鞭前行的畫面,那在沙場塵土飛揚間,英雄豪傑爭霸的歷史故事。薑區的蜂巢薑也別具一格,原來薑也可以長得那麼美麗,彷若經過巧匠精心編織,費盡無數日夜打磨而成的藝術品。

  蓮花池的文學意象,腊葉館中標本的啟示,每個在植物園行走的剎那,都是一綹新感悟的肇端。植物的美麗、多姿、實用,每每讓我在睜開眼謀欣賞之際,留下一聲不由自主的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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