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很多創作者都聽過一句話:「寫喜劇沒什麼,把悲劇寫好才叫神。」或其他意義類似的話。
我第一次看到這句話,是來自我很喜歡的小說:《字靈》第一集的後記。作者怪盜紅自述自己在寫作大綱時被弟弟這樣吐槽,因此發憤寫了悲劇。
《字靈》確實是一部很優秀的悲劇。
但隨著時光流逝,不知不覺,「寫喜劇沒什麼,把悲劇寫好才叫神」這句話已經浸透到我所認知的創作圈。不管是電影、戲劇、動漫、小說,好像大家都覺得悲劇收尾,或是至少模樣上是悲劇,才「夠格」。
那「寫喜劇沒什麼,把悲劇寫好才叫神」這句話到底對不對呢?
先說結論:對。
但看到這句話的創作者很容易就以為要封神,就要寫悲劇,實際上倒果為因。
正是因為悲劇在技術上比喜劇難操作,所以成功的悲劇往往能夠封神,但這不代表你寫了悲劇,就能封神。相反,因為技術上難操作,所以翻車就會翻得越慘。例如《海賊王》的艾斯之死,或是《赤紅之瞳》被笑成「便當之瞳」,以及這幾天讓人崩潰的《咒術迴戰》236話等等。
悲劇是一種「折磨」讀者的手段,但這跟「噁心」讀者不是同一件事。
我們來區分一下「折磨」跟「噁心」。
什麼是「折磨」?
靈敏的悲劇創作者會緊緊抓住讀者隨著劇情而變化的心理狀態,在「預期」和「非預期」之間打出極限操作。
想像一下,作家是個工程師,他已經宣告在平原中間有一座富麗堂皇的城堡要被炸毀,他已經埋了足量的炸藥。讀者是個藝術家,他強烈反對工程師做這件事,認為這座城堡有無價的藝術價值。
工程師說:「好,我現在在平原埋了無數引線,我會點燃其中一條,你必須在引線到達城堡底下的炸藥前將他熄滅。」
3、2、1、開始!
藝術家就會追著工程師點燃的引線一路追,想要撲滅。中間有好幾次,藝術家幾乎就要成功,但機會還是從手邊溜走。正當藝術家終於撲滅火花時--碰!城堡炸毀了,數百年來藝術心血就這樣化為塵埃。
藝術家氣沖沖地找工程師算帳。
工程師冷靜地拿出藍圖,上頭是密密麻麻的引線。
原來,工程師只是點燃其中一端,火花到某個點時,就會燒到不同的引線,最後變成不可逆的爆炸結果。中間其實有幾次藝術家可以挽救的機會,但他忙追他眼中唯一的火花,忽略了其他引線,才導致爆炸的結果。
工程師請藝術家坐下,喝杯咖啡,看著逐漸坍塌的城堡。
藝術家不由得說:「老兄,雖然我討厭你,但不得不說你做得真他媽漂亮,簡直是藝術。」
以上,就是作家「折磨」讀者的手段,其中一種具象化。
那「噁心」是什麼呢?
工程師跟藝術家介紹眼前這座城堡,藝術有多輝煌,歷史有多悠久,藏品有多豐富。正當藝術家聽得如癡如醉,點頭稱是時。工程師按了桌上的按鈕,城堡就炸了。
各位想想你賭爛的「悲劇」作品,看的當下,你的心情一定跟這位藝術家非常接近:幹你娘你全家不得好死。
對,城堡都炸了,都是悲劇。但核心有著天壤之別。
我們來一個個分析,「折磨」到底和「噁心」之間有什麼差異。
一、預告
兩種舉例之間,工程師多做了一件事:「預告」他要炸毀城堡。
所謂的「講武德」。悲劇作家必須先告知,或者留足夠的線索給讀者:這是悲劇,要跑就快。
例如《瑯琊榜》,開頭就告訴你主角梅長蘇時日不多,可能只能再活兩三年。
《哈姆雷特》就告訴你,主角的個性會讓自己招致悲劇。
《可塑性記憶》開頭也告訴你,機器人的記憶容量是有限的,必須定期重置,否則會失控。
《Angle beats!》開頭也告訴你,裡頭每個人都有遺憾,都想留下校園生活的回憶。
或者,大家很常看到的:某某角色咳嗽、吐血、突然暈厥、摸自己身上的部位、「你們先走,我隨後跟上」、「這場仗打完我就回老家結婚」等等,都是某種約定俗成的「預告」。
二、引線
我想,大家應該都能想到「引線」就是劇情的「鋪陳」。
我朋友曾有位老師指出韓劇的祕密:「所有悲劇元素都到位,就要催你的淚!」
這句話很有意思,可以說明許多悲劇的鋪陳技巧。
--引線不是只有一條,而是由各種「元素」組成。
--到位:所有的引線交織,迸發不可逆的爆炸結果,引爆讀者的哭點。
舉個例子,同樣是悲劇,為什麼封神的《鋼之鍊金術師》裡的名場面:「大…哥…哥…」會讓百萬讀者至今都為其哀悼呢?為什麼這個場面招致的訕笑那麼少呢?還有許多讀者會自發性地:「說好不提」呢?
作者牛媽已經「預告」:研究人體鍊成的「綴命之鍊金術師」。
當時,我想各位讀者可能都跟我一樣疑惑,研究人體鍊成,那他的素材哪來的?他付出的代價是什麼?
可是幾條「引線」,卻被覆蓋在讀者想跟著愛力克兄弟探詢「人體鍊成」的祕密,這個主線劇情下。大多數讀者都被牛媽的劇情引導到這個心理狀態,而忽略掉埋在這個劇情中的引線--當然,讀者也許會感覺綴命之鍊金術師的家裡「哪裡怪怪的」。
有女兒,沒有妻子。看起來就是個孤獨的研究者。
隨著劇情逐漸推進,我們發現令人不安的引線越來越多,最要緊的一條「預告」就是:國家鍊金術師必須定期繳交研究成果。
上一次,綴命之鍊金術師交出了一隻合成獸,牠說了「我想死」。
敏銳的讀者終於看到那幾條被點燃的引線,但已經無法回頭,只能跟著繼續下去。最後發現,頭一隻合成獸就是綴命之鍊金術師的妻子,而他為了爭取研究預算和研究空間,親手將女兒和寵物狗合成成第二隻合成獸。
這個家裡,丈夫有著工作危機,瘋狂科學家。
妻子失蹤,只剩女兒和狗狗。
照理來說,丈夫家庭相對失能,如果妻子離家出走,很有可能會帶著女兒一起走,但沒有。
有一就有二,能把妻子鍊成合成獸,也有足夠的道德底線去把女兒也合成合成獸。
多重引線點燃下,引爆了「大哥哥」的悲劇。
我們回過頭來,慢慢發現我們踏入了牛媽設的局。她其實已經留了足夠的線索給我們,說真相是悲劇。但讀者選擇忽略,或是相信局面會往比較好的方向開展,又或者,愛力克兄弟能從綴命之鍊金術師那裏得到一些靈感。
結果都沒有,城堡爆炸了。
只是一個道德無底線的科學家肆意揮灑他的瘋狂。
牛媽完美地執行工程師的工作。
因此,這才是一段封神的悲劇。
三、爆炸
批評「噁心悲劇」的讀者往往會說「死有輕如鴻毛,重如泰山」。例如炎上的《最後生還者2》,喬爾夫球的名號。還有《海賊王》艾斯幫太陽神擋拳等等。
死亡,往往是製造「爆炸」最好的「炸藥」。
不少國文老師都曾吐槽自己到大考中心閱卷,三不五時作文就要死幾個人。甚至還有國文老師會比較自己手上的卷「總共死了幾個」。
朱宥勳曾解釋,大考作文的作者基本都是國高中生,他們的生命中能接觸到最「重」的東西,就是「親人的死亡」。不能寫失戀(怕老師立場保守)、不能寫財務危機(小孩哪來財務)、不能寫家庭失和(同樣怕老師立場保守)。
同儕糾紛的「爆炸當量」不夠,但父母死亡的爆炸當量又過頭。
所以,就是距離不遠,也不近的各位爺爺奶奶貓貓狗狗魚魚蝦蝦倒楣了。
當然,出了社會,死亡同樣也是大事。
只要是大眾小說,角色死了能掀起的風波也會很大,甚至早期一點的,都會迴避「死亡」這件事。《海賊王》作者尾田榮一郎就曾在訪談裡說,他的漫畫裡都是「xx被打倒了。」而不是「xx被殺死了。」,原因就是考量到會看他漫畫的家人。
我們似乎花了一段時間才重新接受「作品裡本來就會有人死」。
創作者也會任性認為:「啊我就覺得他應該死啊,怎樣,他死了傷到你玻璃心了嗎?」
但更多時候,是一種古怪的「悲劇情結」--悲劇容易封神,那我就寫悲劇--但什麼是悲劇?嗯,有人死就很黑暗、很悲劇吧?欸?讀者好像滿喜歡他的,他死掉的話,應該能創造悲劇吧?
沒錯,上面就是創作者的腦迴路。千萬不要以為創作者腦袋清奇,賜死角色是有什麼水鏡八奇般的思考,沒有,很多時候都是這種直覺想法在搞鬼。連JK羅琳在後期大殺特殺時,也都後悔弄死幾個角色。
當你驚呼:幹他怎麼死了?
而且冷靜下來發現自己還是很意外時。
高機率只是作者想要他死。
例如福爾摩斯的〈最後一案〉--「萊辛巴赫的墜落」,當時讀者不只罵爆作者柯南.道爾,還有寄死亡威脅信函。為什麼福爾摩斯會死呢?嗯,因為作者柯南.道爾很討厭他,他其實不喜歡寫推理小說,喜歡寫歷史小說,寫福爾摩斯佔據他太多時間。
要到好幾年後,柯南.道爾才願意在〈空屋奇蹟〉復活福爾摩斯。
如果你願意比較,好的悲劇,最後會有一種「同情式的理解」。
理解劇情當時的環境,理解作者本人這麼做的用意。
四、真正的關鍵:城堡
不管引線怎麼埋,炸藥怎麼炸,其實關鍵在最後的「城堡」價值高不高。
來,我們來比較一下:
一位老將軍死了。
一位才華洋溢的老將軍死了。
一位受人愛戴,才華洋溢的老將軍死了。
一位對國家無比忠誠,受人愛戴,才華洋溢的老將軍死了。
一位對國家無比忠誠,但因為國內佞臣讒言,在前線得不到補給的老將軍。在敵人最後的圍攻下,將軍死守前線,持刀砍死周圍二十幾名敵人,氣力放盡,慷慨就義,壯烈殉國。他生前受人愛戴,周圍的士兵都陪他奮戰到最後一刻,不願離去。
那一句最符合「悲劇」?
其實,每一句都符合「城堡爆炸」的結果。但每一句給人的感覺都不同,一種哀傷感在層層堆疊。
但就像前文說的,輕如鴻毛,重如泰山。城堡的價值高低,決定了悲劇的重量。因此很多時候,真正懂悲劇的人,會仔細堆疊和評估這座城堡的價值,然後,給予一個最體面的爆炸法。
好的悲劇,不會濫用爆炸。而是要炸,就炸得驚天,動地,還要泣鬼神。
很多時候讀者生氣,不是因為角色死了城堡炸了,而是「沒有相呼應的引線布局和華麗的爆炸,去體面地送走這座城堡」。
如何預告、佈線、引爆,以及評估你的「城堡」,才是悲劇之所以難以操作的根本原因,才是「悲劇容易封神」的根本原因。
更高端的操作法:「讓線一直燒」
大家應該都聽過:死亡不可怕,怕的是生不如死;絕望不可怕,怕的是給了希望又重新墜入深淵。如果作家用一套方法,讓讀者不停地追著引線跑,那會怎樣呢?
上述這種情結,當然被大量運用在悲劇(和喜劇--例如《人在冏途》就是)上,同樣地,悲劇本身就不好操作,這種高端操作就像水溝蓋跑法,彎得過去拓海,彎不過去填海。
我們先說說拓海的例子:麥茲米克森主演的《謊言烙印》。
故事是一座小鎮的老師盧卡斯,舉止優雅風趣,深受學生喜愛。在某次派對,一名身為他學生的小女生忍不住親吻睡著的盧卡斯。盧卡斯驚醒後,慎重地跟小女生說這樣是不對的,男女有別,更何況他是老師,妳還是未成年學生。
未曾想,女孩懷恨在心,故意跟大人們說老師性騷擾她,她看到老師的性器官。小鎮無祕密,很快,盧卡斯就被鎮上人排擠,人人都認為他性侵女孩。當然,女孩沒想到事情失控,雖然很快就跟大人說她是汙衊了老師,但大人們只覺得她是受驚,或者受人威脅。儘管沒有證據,盧卡斯還是被不停地排擠,無論是出外採購,或是在家,都不停受不同程度的責難與騷擾,最後,終於受不了,在教堂聚會中扯著好友痛訴,但終究沒有人相信。電影在最後盧卡斯在森林中被人開槍警告結束。
整個故事充滿壓抑,讓人心痛欲裂,但又沒有真正的爆炸:沒有人相信盧卡斯,盧卡斯沒有被逮捕,沒有離開小鎮,也沒有報復,也沒有自決以明志。電影就停在這種要爆不爆的當口,引線持續燒著,我們能看到城堡(盧卡斯的清白),但引線像是永遠不會抵達。
我們來看填海的例子。
幾年以前,7-11有一隻炎上影片。影片內容一位男工具人不停利用超商便捷功能,幫他交往過的女生做事。即使是女生已經交了男友,他還是堅持不懈,連店員都看不下去。影片最後是男生反駁:誰說她有男友就不能幫他做事啊。影片最後還打上旁白字幕: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她快樂,我也快樂。
兩個故事的結構都是在不停地加強「不公」,兩位男主角都沒有得到公允的對待。我們都能看到引線在燒,也能看到城堡(盧卡斯的清白,以及男工具人的戀慕),但兩者得到的評價天差地遠,為何?
第一:盧卡斯的故事是一種失控的連鎖。我們完全能有「同情式的理解」,就算對小鎮居民咬牙切齒,但某種程度也能體會他們的排擠感:如果你周圍有個疑似性侵女童的人,只因證據不足沒被逮捕,你會以禮相待嗎?
反之,男工具人的故事裡不是失控的,是自願的。所以我們沒辦法「同情式的理解」,他完全有自由意志去擺脫這種控制的鎖鏈,但顯然不願意。即使到了該「停損」(女孩跟男工具人分手了、另外死會了)時,仍舊同一態度,這就無法同情,也無法理解,大家只會「幹你的誰去打這傢伙一拳」而已。
糟糕的是,影片也沒有打他一拳的機會。
第二:控訴
盧卡斯的故事就算極度壓抑,也有一個教堂控訴的場景,讓他把所有想說的話(包括觀眾想說的話)全都喊出來。周圍的人接不接受是一回事,但有了一個和觀眾同心的契機:幹盧卡斯我們挺你啦!
反之,男工具人的故事沒有。男工具人沒有反抗,沒有抱怨。男店員也沒有臭罵他,沒有甩他一巴掌,沒有拒絕幫他處理手上的東西。因此無論男主角還是觀眾,都沒有「控訴」的機會。所有東西只能悶著,一開始悶的是悲劇,後面悶的,就是觀眾的怒氣了。
朱宥勳曾提出一個解法:可以讓機器故障,讓機器去代替男主角去「控訴」。在這種布局下,你想塑造絕望感,總要有個東西當出口。男主角是個笨蛋,但不能就讓這種加強不公的結構歪斜到「我覺得我很幸福」的古怪結局。
你能想像盧卡斯的故事裡,跳出一個:「被所有人誤解的我真是清高,我是全世界最清醒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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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我大致整理了自己對「悲劇」的看法。
我自己是自認沒辦法寫悲劇的,很早以前,我就自絕了「寫悲劇封神」這條路。好作品自然就會封神,沒必要迎合所謂「悲劇才會封神」的奇怪迷思。
希望下筆悲劇的朋友,能好好規劃藍圖,慎重對待自己筆下的角色、自己,還有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