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意＝無規則嗎？淺談「自由」的本質

　　相信很多人初入寫作，或者其他創作相關領域。最常有的先入為主觀念是「發揮創意、跳脫規則、不受框架拘束」云云。更甚者，會衍生出「創作是自由的、是主觀的、沒有高下之分」的謬論。前文有提及到一些，今天這篇就來好好分析一下，為什麼我認為上述說法屬於「謬論」。

　　其實，不要說我，只要觀察第一線的創作者，多數對於「創意」這個詞彙是相當謹慎的。反之，越是喜歡自稱「放飛自我」、「自爽的」、「不受框架約束」的、「發揮創意」的，往往生產出一堆垃圾。

　　道理其實很簡單－－例如，無論多美、設計多令人驚嘆的建築，究其細節，從用料到工法，絕對是打磨到苛求的地步。建築外觀看似變幻，實際上都是在舊有且嚴格的工法上建立出來的。

　　我自己上課教寫作，學生抱怨寫作幹嘛一堆條條框框，我在白板上畫了幾個規則的幾何圖形，和不規則的幾何圖形，問學生：你想住在哪種建材蓋出來的房子？無一例外，每個人都選擇規則的幾何圖形。

　　寫作的道理一樣。

　　你想做出令人驚嘆的成果，首當其衝就是對規則、對材料、對工法的絕對把握。掌握基礎掌握得越深的創作者，越是知道「創意」來之不易，因此更不敢侈談所謂創意和「自由」。

　　這是一件非常反直覺的事情。

　　例如我試教作文給行政人員看時，行政人員也抱怨說為什麼不教「聯想」或「虛構」這類比較「有趣」的事情？（畢竟人家的立場是希望留住家長和學生）

　　我立刻請她聯想我手上的杯子和耳機：聯想給我看。

　　行政人員頓時語塞。

　　「聯想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你要同時知道Ａ、知道Ｂ，還要知道兩者的共同點，還要知道兩者相似、相異處連結起來是否能得到有意義的效果。」

　　就如同，化學也不是實驗室你不分青紅皂白把東西都混成一塊就叫化學，而是要知道每種元素、化合物、聚合物……的本質、反應和結合邏輯，在此基礎上變化出來的東西才叫化學。

　　同樣地，我問學生「虛構」比較簡單，還是「寫實」比較簡單？

　　學生反射性回答「虛構」。

　　我立刻請他描繪一下朋友的外貌，再請他描繪一下「想像中的朋友」的外貌。

　　折騰半天，學生才明白，「虛構」其實遠比寫實還難。

　　好的虛構，反而是對現實有絕對深入的認知和把握，才知道如何在現實的基礎上寫出足以說服人的「虛構」。

　　很遺憾，現實就是充滿各種條條框框。所以寫作不可能是完全自由的，光是用字、標點、文法就已經是最基本的規則，你根本不可能隨意「跳脫框架」。

　　古印度的智者長爪梵志，挑戰佛陀：「喬達摩（佛陀俗名），我不接受一切法。」

　　佛陀：「你說的是一種法，那此法，你接不接受？」

　　只要活著，對現實有所認知，那就不可能有所謂的「無規則」。

　　或許很多人會指說畢卡索如何、七等生如何、達利如何……上述這些藝術家，多數人只注意到他突破相關藝術框架的部分，但都不知道早年這些人對於繪畫、文學、藝術都有極為高深的造詣。例如畢卡索，早期（十五歲）的畫作是這樣的：

　　具備最基本且高深的素描、油畫功力。

　　而畢卡索認為照相機都已經出現，畫得再寫實也沒什麼意思，才轉去發展抽象畫作。這才是真正的「突破框架」。

　　創作跟評論是主觀的。

　　這句話是對的，同時也是一句廢話。因此「創作跟評論是主觀的，所以……」都是百分之百想要卸責的藉口。只要是人所輸出的東西，肯定都是主觀的，除非你是上帝、AI、電腦，否則不可能做到完全客觀。即便是科學數據，對於數據的意義，很多時候人們也可以爭論不休。

　　這句廢話被濫用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原因在於，任何拿這句話來當擋箭牌的，潛台詞都是：「因為是主觀的，所以我說錯什麼都不要來罵我」。

　　人焉能無錯？對吧？但如果對創作只有這種程度的覺悟，我會建議不要從事創作。如果你害怕被人罵、害怕你的美學標準無法讓人檢驗、不敢跟人激辯、修正、強化自己的認知，那這完全與創作的意義背道而馳。

　　結合上文，創作基本都是從對規則、現實、技法的掌握變換來的，那從這些根本邏輯去檢驗一種創作產物，當然會有高下美醜的標準。換句話說，今天如果你是評審或評論家，只講得出「創作都是主觀的，沒有高下之分」，那便是無知，且沒有品味。

　　前幾天我跟學生討論「什麼是自由？」，我就問：如果人生而自由，那為何需要法律？

　　因為自由是有邊界的，法律、道德、信仰、價值觀共同形塑了自由的邊界。如果沒有邊界，那會是什麼？

　　虛無。

　　勝者為王。但誰也不服誰，彼此砍殺爭奪，最終世界只會剩下一位勝利者，但只剩下一人，自不自由、勝不勝利，也都已經毫無意義。

　　一百年以前，社會主義盛行，其中有一支流派叫做「無政府主義」。顧名思義，該主義認為消滅政府就能達到真正的社會平等。因為貧富差距的根源在於社會分配不均，分配造成了階級，而負責社會分配的角色就是政府，因此消滅政府，就是消滅階級、消滅分配，達成終極自由。

　　看起來很合理，當時也有不少人相信。

　　但現在已經很少人知道或相信這支主義流派了。

　　為何？

　　因為人不可能完全自食其力。

　　你會生病、會有意外、會年老，一定要有一個分配的角色來處理這些問題。

　　其實，自由的背後是「責任」。

　　學生時期你會覺得不自由，是因為責任都在爺奶爸媽老師長輩或社會福利頭上。你想自由，就得出去靠自己賺錢、租屋、吃穿，扛起生存的責任。

　　如果你只想自由，不想負責。那不叫自由，叫巨嬰。

　　同樣地，你想實現創作自由，就得認真對你的作品、美學、技術負責。

　　當有評論人指出你沒有完善你對作品的責任，你卻說這是你的創作自由，那也不叫自由，叫巨嬰。

　　反之，評論人沒有夠格的美學或知識標準，亂罵一通，被人反駁就說這是評論自由。那也不叫自由，叫巨嬰。

　　近幾年，越來越多遊戲主打「開放世界」，主打「自由度」。

　　各位想想，好玩的「自由度高的開放世界」難道是毫無規則的嗎？

　　恰好相反，越好玩的，反而潛在規則越多、細節藏得越深、世界觀越細思極恐－－看似空曠、自由，實際上規則可能比其他遊戲還來得越多、越深、越複雜。

　　例如，開一座飛船上太空，和，設計一座飛船上太空。

　　哪個規則多？但哪個最自由？

　　放到創作品上也是一樣的。

　　越成功的作品，越是注重有條理地堆疊細節，讓細節和細節之間產生有機反應。作品看起來率性而為，實際上可拆解分析的細節多到數不完。

　　正如《三體》中，三體人的武器「水滴」一樣，那是是一種天衣無縫的武器。人類既有的觀測儀器都查不出是什麼材料，人類一度以為「水滴」是一整塊的實體。但深入研究才發現，「水滴」其實是極度嚴密、嚴謹的分子排列組合而來，嚴謹到沒辦法用任何人類已知手段拆開。

　　如同真正的「自由社會」，內部是以一串串人與人之間的「信賴契約」構築而成。自由社會中法律的寬鬆，其實象徵著人與人之間都嚴守著綿密的社會契約（道德和價值觀），這才是「自由」的本質和內涵。

　　沒有契約精神的社會，才需要所謂的嚴刑峻法。

　　因此，不要被「天衣無縫」和「絕對自由」的外表給騙了。

　　那背後都是一連串的規則、細節和匠心熔鑄而成。

　　自由不是踐踏和拋棄規則而來，而是認識、尊重、捍衛和遵守規則而來。

　　只有以此為基礎的自由，才有辦法誕生出有意義的「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