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巴上的風格練習

1.筆記

五時二十五分，比預定時間久候五分鐘，乘客開始鼓譟，小巴¹的司機這才走出休息室登上車。出發前，司機扭開喇叭，車廂充斥著粵語舊歌，他在行車紀錄上寫上歪斜的「19」，打了個悠長的呵欠。

車速顯示器在70與80的區間閃動，前座乘客瞥了一眼，便垂下頭繼續投入手機畫面。進入隧道前，司機接了個電話，語氣有點失落後掛斷電話，才突然意識到面前的彎位，扭軚，小巴左搖右擺，急速打轉後撞向石壆停下，車頭凹陷冒煙。乘客大驚，有人在咒罵司機，有人情緒激動，有人在報警。

 ¹公車的粵語

2.意識流

三十四點五度，休息室沒有冷氣，這些破舊的風扇有沒有開都一樣。

王經理警告我上班不能喝酒，這星期他只編了我今天的更，我沒有喝酒，沒有喝酒⋯⋯ 

小巴站的長龍，王經理又催促我開車，有時他像極這隻蒼蠅，喋喋不休，還拍不死。

但他算待我不薄，是識於微時的老朋友，看我工傷後相當可憐，便聘請我駕駛這輛破舊的小巴，是我經常喝酒，精神狀態不佳才引起他的不滿。

雖然左手的舊患復發，痛苦得要死，但我沒有喝酒，沒有喝酒⋯⋯ 

今天是美好的一天，再過兩小時便能見到麗麗，她終於肯應約與我單獨晚餐，我知道我不像那些男人能給她很多錢，但我還有點積蓄，也能待她很溫柔，到最後女人只想找個待她溫柔的男人，安穩過日子。

我沒有喝酒，因為不能再讓她看見我醉醺醺的窩囊樣子。

再駛兩個來回就可以下班，這輛破小巴最近越開越慢，不如踩盡油門。麗麗來電，車子轉個彎就到隧道，訊號會變得差，很想告訴她今晚在哪裏見面，「今晚臨時有工作，我們再約吧。」那個女人，上星期挽著那個老頭子的模樣，那雙萬惡的眼睛，我的左手，我沒有喝酒⋯⋯沒有喝酒⋯⋯

3.預言

占星文章說這是天使數字，她留意到小巴站牌張貼的廣告，「高價收碟 致電 2222 1111報價」。四個一好像代表改變？還是希望？四個二是想叫我尋回自我還是擺脫過去？她努力回想那篇文章是怎樣說的。

身形臃腫的司機走出休息室，打開車門。她是第十個乘客，上車時只剩雙人座位，她便坐在前座的一個女人旁邊。

「1111 天使數字」，她在Google搜尋一番，並沒有找到心中的答案。車速顯示器響得她心煩，「80公里」，她看了一眼便點進〈一文了解天使數字含意〉的文章，文中寫道：「預示即將到來的變化，天使告訴你正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小巴突然原地打轉，她猛地撞向司機座位後的欄杆上，感到一陣暈眩，只想著「我正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正確的道路……」

4.意外

活了四十年，除了些說不清的遺憾、理不清的關係和還不清的債務，他並沒有甚麼其他得著。那些深夜的夢囈會反覆提醒他悲涼的現實，他知道他需要甚麼，一種淡然無痕的了結，最好是一場意外，這樣供了多年的保險才能派上用場。

他常在腦海中幻想各種意外，冗長虛耗的會議、味同嚼蠟的晚餐、無眠靜默的黑夜裏，他都在設想些尋常又巧妙的意外，最好帶點不幸，但不能過於殘暴，尤其不想成為都市中長刀短刃槍械搏擊下的亡魂；也不能滑稽可笑，例如被形形色色軟硬兼施的食物哽噎致死；也不想太時事性，制度崩壞醫療失誤工業傷亡過勞猝斃並不理想；不能是颱風天、暴雨天，不能太熱太曬，不能是春分秋至初一十五⋯⋯這樣那樣，他想讓人略帶婉惜又不帶雲彩地從世界退場。

小巴進入隧道前，他剛好想到今天的天氣不錯，濕度適中，市面平靜，道路暢通，沒甚麼不幸慘劇，遠方還有一隻鳥輕輕飛過，能如此恬靜美好地死去也不錯。小巴在隧道口急速打轉之際，叛逆的女兒離異的妻子腦退化的父親寡言的弟弟推銷保險的朋友生疏的同事跑步的美女養狗的鄰居貪睡的保安還算盡責的銀行職員⋯⋯竟瞬間在腦海裏浮現。

「屌你老母揸車講乜撚嘢電話呀！²」他已很久沒有如此激動，小巴沒有如他幻想般傾側倒轉燃燒，幸好小巴沒有如他幻想般傾側倒轉燃燒。

²幹你娘，駕車講甚麼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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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圖模仿Raymond Queneau的《風格練習》。

某些部分以粵語書寫，加了註腳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