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節車廂異常寒冷,我在1224車廂尾段靠窗的位置看到T,大衣豎起的衣領畢直地包裹著他的頸項,一頭亂糟糟的頭髮,以詭異的姿態平穩地架在衣領上。
根據列車指南,1224-1225是一段特別寒冷的地區,每一位乘客都要與另一位乘客擁抱,才能抵抗寒冷。
但T獨自坐著,雙眼閉合,長長的睫毛像裝飾品垂在眼皮下,嘴唇上的裂紋滲出幾道乾裂的血痕。
我湊到T跟前,把右手食指放到他鼻前,幸好還能感受到緩慢的鼻息。我靠得很近,但他沒有醒來。
於是我先試探性地靠在他的肩上,過了片刻依舊沒有任何反應,若非聽見他微弱的鼻息,單看他外表像極一具蒼白的死屍。我環抱他的腰間,想與他撐過這段冰冷的時間。
窗外飄蕩白茫茫的雪景,蓋上白雪的松樹隨著列車的行進以不緩不急的姿態無限延伸。雪越下越大,我沒有感到一絲暖意,確實與摟著一具屍體沒有分別。如果人類會冬眠,大概就是這個模樣。漸漸地,連我的眼皮也開始沉重起來。
我不能睡著,列車指南說如果在1224-1225睡著,就會陷入永恆的孤寂。我強迫自己重新撐開眼,他的鼻息像催眠曲,我開始明白為甚麼沒有人擁抱他。
所謂擁抱就是兩人或以上,以相互環繞的姿勢糾纏著身體的親密行為。我強行把他的手移到我腰間,他的指尖傳來麻痹的凍感,令我保持清醒。
「我會在寒冷的列車上等你」,當時T是這樣說的。
於是在每年最冷的月份,我坐遍北歐那些寒冷而緩慢的列車,在冷霧繚繞的玻璃上,用食指擦拭一個小小的角落,像一名偷窺者,透過玻璃的折射窺視車廂裏的人,定格在眼角泛起的皺紋裏悄悄地問:你在這裏嗎?
「你再仔細想想,」T的聲音在腦內迴盪。
往返城市東邊的地鐵列車是屬於亞熱帶的日常,列車在不同層次的黑暗中穿梭,我靠倚在車側的玻璃上,看著路線圖上微弱的光點緩慢移動,在某個恍神的瞬間,跌進了1224-1225。
車窗外是一幀幀雪景,T放在我腰間的手指漸漸活動起來,眼皮也抖動著,緩緩張開。「你終於到這裏來了,」T笑笑地說,「一直沒有人與我擁抱,我好像睡了很久。」
T與印象中的模樣沒有甚麼分別,儘管列車外的世界已過了十年,他仍像當初那個二十出頭的少年。那時我們漫步在山野間,走在前頭的T會回頭對我說:「可能我會消失在路的盡頭。」或者在海邊玩浪,他潛進水底半晌,突然露出水面對我說:「如果我就此沒入水中,你會想念我嗎?」
十年前的平安夜,我們如常沿著露天的地鐵路軌一直走,月色湛藍,照耀著T被風吹起的髮絲。饒有興致的我們比平常走得更遠,不見盡頭的路軌把我們引領到一條隧道前,一直走在前頭的T對我說:「我會在寒冷的列車上等你。」我跟隨T進入隧道,隧道很短,事實上只是半條未完成興建的隧道,步行五分鐘便到達出口,刺眼的維修燈照遍整條通道,我卻看不見T。
路軌旁不均的碎石、零亂散落的煙蒂、歪斜倒地的一盞黃色交通燈,牆上斑駁的裂痕像極隧道的爪牙,這些細節在事後一遍遍的回顧中變得更鮮明,那夜我來回在那半條隧道裏走了數十遍。
「你再仔細想想,」我像聽到T在耳邊說。
1224-1225緩緩駛進幽黑的隧道,「你快要到站了,還記得沿著路軌回去的路嗎?」T說。
在我的世界裏,某個重要的東西缺失了,而現實世界卻運轉得好端端的。如破碎的鏡面映照出不同的現實,有時我像隔著培養瓶的玻璃看著眼前的事物,肉身與意識並非處於相同維度。
一刻恍神,我又回到駛往城市東邊的列車上,那半邊的隧道建好了,冰冷的指尖遺漏著擁抱過T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