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最冷的那天,我收到S寄來的包裹,內裏是一塊橢圓的石頭,手掌般的大小,隆起的表面大致光滑,不管怎樣看都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但以這種大小的石頭來說卻算得上異常沉重。
附上一張薄薄的卡片,寫著:想像石頭。
我想起一些有關石頭的往事。
F說我很像一塊石頭,她是水,而我是石頭。因此在她情緒缺堤的時刻,我嘗試張開口,卻無法發出半點聲音,石頭是不會說話的。她是雲雨,她是露水,她是河川、大海、潮汐、月球表面的結晶,而我是石頭。於是在F離去後,我多了很多細細碎碎的破洞,匯合成一個大的缺口,張開口,我仍舊不會說話。
至少我能在與她交合的時候變得很硬,人類最親密的距離也不過是把身體的一部份短暫放進另一個人體內,然後再抽離,每次想到這裏我又會變得更硬。「你硬得像石頭一樣,」F說,她的眼眶開始濕潤,我試圖把動作放慢,她卻叫我繼續。我更覺得自己就是石頭,冰冷堅硬的石頭,而F如水,直至髮絲也沾濕,我感到強烈的悲哀,像石頭投進無底的深淵,不停下墜。
自從收到S的石頭,我無法停止聯想有關石頭的所有事。
他不像會隨便送人意義不明的石頭,我於是撥通S的電話。電話響了半天,才被不情願地接起來。
「原來是為了石頭的事,那麼要從井底的事說起。」在拉薩生活了半年的S,幾乎每天都會到寺廟旁的枯井裏冥想,「沿著井裏的木梯爬下去,井底比我想像中柔軟乾燥,我通常在午後下去,下降四五米後,陽光便會壓縮成無關痛癢的一點,記憶也如此,黃昏時份我便會從井裏爬上來。如此持續數月,我夜晚便不再感覺到獸的存在。」
「但那是不尋常的一天,我竟在井底聽到野犬的叫聲,你要知道井隔絕了幾乎所有聲音。」
「除了白噪音,」我說。
「對,除了白噪音,」S停頓半響。沉默是我所擅長的領域,我默默地等待他接著說。
野犬的吠聲把他從冥想中生硬地拉出來,井裏變得異常濕冷,原本乾燥的泥土也濡濕起來,他想沿著木梯爬上去,但頭頂摺疊的陽光消失無踪,空間像向上垂直擴張,他只好回到井底。
「四周的泥牆越來越濕潤鬆軟,我開始循聲音的方向徒手挖掘起來,竟發現泥牆後有一條幽暗的通道,野犬的叫吠越來越接近,在我以為我要被通道裏的獸吞噬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一把聲音對我說:『想像石頭。』」
「想像石頭,那種感覺你大概能了解吧?」S接著問。
我想我能理解石頭的感覺,例如與S聊天最令我感到自在,因為他會一直說他的故事,而我只需要在旁當塊石頭。
「於是我開始想像石頭,一塊橢圓光滑的石頭,表面有著一些幼細的坑紋,坑紋之間又有一些孔洞,孔洞連接著石頭裏來自萬物的日月和沉澱,歲月在其中流淌,石頭就是那樣的物質,你大概能想像吧?」S說。
S以石頭的形態渡過一夜,翌日在盤坐的大腿旁發現一顆手掌大小的石頭,沉甸甸的。他說從井裏爬出來後,便開始能感覺到人類體內形成類似石頭的結塊。
他叮囑我:「嘗試想像石頭。」
石頭、古井與野犬,如果符號學有任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