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訓教戰守則

本人在此呼籲尚未服兵役的役男朋友：

1.

請勿相信區公所通知單所言之「三分頭」，成功嶺的標準與一切外界不同，市面上的三分頭，在他們看來，等於披頭散髮。要剪就是剃到連渣都不剩。

我記得第一天到裡頭，心中最強烈的想法是：「你在跟我開什麼玩笑！我堂堂一介書生，願意理個大平頭來這窮鄉僻壤，已經很給中華民國臉面了！還要更短！」

2.

喉糖真的可以多帶，像我只帶了一盒利口樂——蜂蜜薄荷相當好吃——吃完以後，就只是個喉糖乞丐（同時也是個書生）。建議備好各牌、各口味，上課無聊可以吃，交朋友也可以吃，善用喉糖維護成功嶺的喉友誼。

3.

當個與人友好相處的不沾鍋，不用刻意打探什麼消息，因為事情會自動傳進耳裡，權當聽故事即可。這點倒是蠻讓人意外的，畢竟我一直以為男生群體就是打打鬧鬧，大概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營中男子長日無事，嚼嚼舌根也就算了。

在成功嶺當兵，很像進入了《納尼亞傳奇》的衣櫥，一離開魔法世界，就什麼故事都留在那裡了。那段「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時間，像被人生生抽掉一樣空白。

4.

福利站毛巾建議多買（至少我是另外買了三條），作為枕巾及洗澡毛巾都很好用，因為洗澡毛巾用到後面會變很臭，可以替換。但在裡面待久了，什麼味道都不覺得奇怪，不介意的話，當然可以一條用到底。反正再怎麼樣，也不會比曬在水泥地上的床組更髒了——相當令人費解的傳統。

5.

如欲自備口罩，記得帶淺藍色的進去（與公發口罩一樣），裡頭相當強調每個人的「一致性」，容不下其它顏色。這可能是軍事訓練的本質，拿掉個性，除了方便管理外，也意圖使人只看見集體，沒有自己。

我發誓，真的有好幾天，我完全不記得自己長什麼樣子，腦中只有各種鄰兵的臉、各種編號，完全地成為被奪走名字的荻野千尋以及無臉男。因為每個人都長得太像，更遑論戴起口罩後的模樣。

6.

裡面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藏手機的、抽菸的、上音樂課的（盡量說得很隱晦了）⋯⋯。反正跟自己沒關係就看戲（或聽戲），有關係也要假裝沒關係，用冷靜的態度面對，連續三週，整天聽國罵繞樑不絕於耳的人如是說。都是成年人了，一些基本的公民素養還是得放在心裡循規蹈矩。

役徵失利，隔天晚上被請喝茶，再到後來一面落選，二面殺出重圍，沿途算是洗了不少心情三溫暖，現在只希望未來半年在成功嶺平安即可。就是也懷抱著感恩的心 unlock，祝福每個人順利退役。

7.

在裡頭最常想起的一句話，是《白日事故》的「人間荒誕，喜劇多悲」。我還是對於自己要當兵這件事很不滿意，但開始能理解為什麼那些中年男人對於軍中事蹟如此緬懷。並非當兵真的有多爽多好玩，而是當一群人一起面對不合理的規矩，無端的吼罵，會讓集體情緒，在某個瞬間達成高度共鳴；而那種共鳴，能夠使人團結一心，是「人在曹營心在漢」自我解嘲和身不由己。或許這也是集體生活之必要，因為有了共同的敵人要打倒——在這個案例中，便是上頭的隊長或長官。

蔡先生（我們中隊長），在某天晚上品質很糟糕的演講中說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們大家都很有緣，才會聚在這裡，睡同一張床。」

要我來說，共枕眠可算不了什麼，因為很有可能睡過十五個夜晚，還是摸不清鄰兵的心思（我便如此）。乘上同一條船，歷經風波以後，抵達某個遠方，於我而言，那才是真正的革命情感呀。所以記得身邊人的面容、記得每個姓名。

我記得撥交前的最後一個晚上，一簇一簇的人摸著黑，散在寢室的各個角落聊天，其實也不太確定面前究竟是誰，只能憑藉模糊的輪廓、說話嗓音，判斷對方的身份。或者也不聊天，就只是在一旁靜靜地聽，聽一些別人的故事。好像在這之前，我們從未想過要認真瞭解彼此，待到臨別之際，才生出離情如許，聊起過往不曾浮現的話題。

後來我沒撐住，順著生理時鐘上床睡覺，但耳邊不斷傳來細碎的人語輕笑，原來聲音也是擁有記憶的。不曉得十年之後，我還能記得多少這些情緒，但至少在事件發生的當下，與他人同喜同悲的激昂，的確真實存在。

或許未來的某一天，總會有一天，大家又聚在一個地方見面，聊起這段光怪陸離的日子。笑笑罵罵，然後繼續在各自的道路上翻滾向前。

2023.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