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坊教會銀行的前身是珠寶店,位於Y字岔路的三角地,外觀是梯形輪廓的建築。金字浮雕的招牌和櫥窗展示首飾的光景仍有珠寶店的影子,裡頭至今仍有教會自有品牌的珠寶專櫃。牧師祝禱過的首飾一直是熱門商品。
嘉穎只跟我到門口。但她說很想聽聽光目櫃的事。要我結束後到附近的咖啡店找她,我們便在岔路分道揚鑣。
銀行門口有拿著步槍的警衛,進去前要經過金屬探測儀檢查。
進去後,冷氣新鮮的味道飄然而至。
內部簡潔寬敞,採棕色的大理石設計,歐風的金屬吊燈乍看樸素,細看卻很有品味,只不過慘白的燈光還是有股正式場合的壓迫感。
銀行裡大概有十二、三人,中央放了些填寫資料的站台,只有一名正在寫表格。
大部分人坐在等候區,櫥窗的專櫃區的有名婦人正在和銷售員討價還價。
我看了看門口的叫號機,但覺得用不上,轉而走向在樓梯口待命的行員。
身著海藍色職裝的女性行員得知我的需求後,熟練的領我到內部的接待室,拿了一些表格讓我填。
她坐在沙發對面快速確認了我的資料後,表情突然像是咬到石子般古怪。
我馬上猜出大概是怎麼回事。
「我是新聞正在報的那位大學助教。不過關於內容,那不是事實。我現在正在宗教庇護程序中,我想我還是有權利嘗試開鎖的。」
我將兩手放在膝上,表示自己沒有危險意圖。
我在網咖時也有瀏覽自己的新聞。因為只是嫌疑,大部分報導沒有照片,有也上了馬賽克。奇怪的是,那些照片我都不記得自己有拍過,這些媒體到底是從哪得到的?
行員的頭髮整齊梳在後,她盡量不變表情的撥了耳邊滑下的髮絲,謹慎的說道:「請稍等一下。」
她出去了大概十分鐘。
回來後就在門邊恭敬的說:「程序上確實沒問題,請您在這裡等候一下,負責記錄的簡牧師會帶您過去。」
「好的,謝謝。」我說。
她關上門後,我一直盯著牆邊的自動咖啡機,猶豫可不可以自己去拿。
當我掙扎著要不要去拿咖啡時,一名套裝漿挺,年約六十的女士在敲門後馬上走進來。
她旁邊還站著一名穿西裝的男性行員,看起來是經理之類的負責人。
「您好,是藍‧克‧荀先生嗎?」
她似乎意有所指的說,笑盈盈卻不懷好意的伸出手。
我也回握她的手,想必她就是簡牧師。
簡牧師嘴笑眼不笑,握著我的手不放,壓低了聲音說:「這年頭想出名的人真多,現在連鬧事的解詩人都來了。」
原來這就是她剛才略帶敵意的理由。
我不想爭辯,只是笑笑提醒她說:「我聽得到喔。」轉頭向行員點頭打招呼。
行員似乎對微妙的氣氛很不自在,額頭冒了點汗,笑容也很尷尬。
簡牧師留著灰白的平頭,臉上的紋路很深,身形像隻圓滾滾的企鵝,胸脯也很大。套裝的鈕扣彷彿隨時要迸出去。她放開我的手後,我不自覺往旁邊站一點,遠離可能被打中的拋物線。
「古董俱樂部的名譽成員向我們大力推薦你,首倫大學的教授也特地寫急件推薦函來,都說你是百年一見的人才,我很期待你能取得怎樣的進展。」
她說這話時語調刻意,聽起來像是某種奇怪的樂器。
「如果能有,那真是運氣太好了。」我說。
她哈哈大笑,繼續揶揄:「你有自信造詩,卻那麼沒自信?聽說你總要別人推一把,但願他們可以把你推到正確方向。算了,我們給你的時間到五點。這裡是手套,請你戴上,我們走吧。」
姑且被我認為是經理的行員聽到我們要移動,總算鬆了一口氣擦擦額頭,舉起一手指引方向帶路。
我們魚貫走出房間,一路往銀行深處走。
就像在花又真崇寺一樣,我們也登上一段木梯,來到雅致的走廊,兩側掛了成排的畫。兩人信步帶我到走廊盡頭,眼前有面不透明的自動鎖玻璃雙開門,外頭站了兩個警衛,不過看來沒有配槍。
簡牧師轉過身,像是例行公事般拿著記錄板清清喉嚨說:「按照先前簽署的同意書,進去後代表你已同意以下規範──進入後前確認你的手套已戴好,頭髮紮起,不得攜帶包包、手機、穿著外套。任何未經過申請的工具請放置在旁邊的置物架,接觸文物時請小心輕放。若發現任何不適當行為,銀行方和記錄牧師有權馬上終止來賓操作。以上清楚嗎?」
我點點頭,依言脫下外套放到旁邊架子。
經理和簡牧師一人拿出一張塑膠卡片,先後滑過識別鎖,再由經理輸入密碼。
機器響起一聲後,上頭的燈號轉綠,門緩緩朝兩旁拉了開來。
我以為門打開的瞬間散發煙霧或白光,但當然什麼都沒有。
一面平庸的灰牆浮現眼前,中央有個用現代技術修飾成門形的洞。通過後,光目櫃莊嚴的放在一張古董桌上。
它的底下墊著一張紅軟墊,上頭有適當的聚光燈光。
光目櫃的木造表面光滑如新,一點都看不出時間的痕跡。只有鑲嵌的金屬燕尾榫有些泛鏽,看來神秘凜然,固若金湯。
親眼見到這種吉光片羽,讓我有種見到壯麗景色般的激動,心生起敬畏。
光目櫃就像個精緻的縮小紀念碑,在三神圖樣上分別有各自代表色的環形、碎形、新月形的凹陷水晶。上端如官網照片所示,精巧的接榫中伸出吸管般的傘引支架。一支像是耙子有四戟,其他是三戟和兩戟,各自有顏色。
雖然也是白色、藍色、多色,但支架卻沒有對應該面圖樣神明的代表色。
此外,這個古董桌的樣子也很奇怪,四邊邊緣都有平齒般的凸起,看起來就像城堡的圍牆,與精緻的桌面相比相當粗糙,令整體散發一股詭異感。
我暫時先不深究這些,目光從光目櫃移開,觀察起室內。
首先這裡的空間並不大。
整體大概在十平方公尺內。三邊沒有任何窗戶,只有天花板角落有個像是曾安裝排水管的孔洞,上頭被嵌著一片奇怪的圓形花窗。
除此之外,裡頭的三面灰牆長得奇形怪狀。不僅扭曲變形,乍看像攀岩用牆,有著大小不等的凸塊,也有許多形狀各異的洞,因此也像是身在都是孔洞的起司之中。
我上前看了下凸塊,有些看來像是水晶,有的則是玻璃,也有磨砂表面,總之有許多種顏色和材質。
由於虹線隱約在室內流動,整個空間給人一種似近若遠的迷幻感。待得越久,心理和生理上都莫名開始感到窒悶。
這種感覺令我想起在研究室進入過的小密室,但現在不是被回憶分心的時候。
我吸了一口氣作準備,慢慢圍著光目櫃走了一圈觀察。
傘引支架上像捲棉花糖一樣捲著一些水藍色虹線。
多里德曾說傘引是引導虹線的道具,那這上頭的虹線必定是導著某處的虹線纏上去的。
我湊近支架,仔細觀察延伸的水藍色虹線,慢慢來到牆邊一塊凸塊前。
凸塊折射了水藍色虹線,追蹤上去,虹線在凸塊上方居然成了紫色,延伸到另一塊靛色凸塊。從靛色凸塊反射上去的虹線則維持紫色,伸進了天花板的孔洞的圓形花窗。
圓形花窗射進的虹線束四散成好幾條,其中一條就是這樣纏到了傘引支架上。
基本上,虹線雖然有一定的軌跡,但還是會根據環境有程度不等的變化。這樣接連作用經過凸塊來到支架上,或許是個小小的奇蹟,也是奇格哈修的設計。
見此光景,我的內心冒出一個想法。
那就是,奇格哈修或許根本不需要設計什麼困難的機關。
光目櫃的困難可能不在於解密,而是在繁瑣的虹線調整。
如果要將虹線透過凸塊、孔洞和支架引導到三神的水晶上,箇中操作就要花上好大一番功夫。
因為虹線就像氣象,每日都有些微變化,因此這可以說沒有固定的解法,必須隨機應變。在這個前提下,只能看到一兩種顏色的虹線的人根本沒有辦法操作而且光是要找到能看到虹線的人和調整虹線方向,這兩點難度就夠高了。
沒有時間思考太多策略,我決定相信的自己直覺,朝這個方向進行。
現在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支架的顏色代表的意思。
更清楚說明一點,雪足記號的支架是藍色,雷赫米是多色,花又是白色。現在看起來,這恰好是相剋和相生的排列。
這些支架可以彼此相吸或相斥。
我試著將纏了水藍色虹線的多色支架和一旁的藍色支架相連,沒想到虹線有部分像爬藤植物般攀上了藍色支架。
我再將藍色支架和其他支架組合路徑,水藍色虹線便往雷赫米的水晶流去。
不過不知道是顏色不夠正確還是量不夠,還沒有辦法觸到圖騰上的水晶。看來這個傘引支架的錯色應該是奇格哈修故意找的一個麻煩吧?
理解至此,現在只剩下實際調整。
我先從藍色的虹線著手,請經理替我拿來一把梯子,從最靠近天花板花窗的地方開始調整。
根據每一段線段的變化,再看是要安排穿過孔洞還是凸塊,抑或採用反射。
有些凸塊會讓虹線變換顏色,這令難度提高不少。這中間我發現某些凸塊是可以挪動的,有些不行,這也讓虹線的路徑降低了自由性,安排上必須注意更多細節。
簡牧師發現凸塊能移動看起來都有點訝異。銀行經理看起來比較鎮定,但他的表情似乎對我不去找光目櫃,不停挪動牆上的石頭很疑惑,簡牧師更是一直一副看人耍猴戲的嘲諷表情,不過兩人都沒有出聲干擾我。
不停的爬上爬下,搬動晶石,聚精會神的丈量虹線的位置和顏色,不一會就讓我覺得疲勞,滿身大汗。
這個房間就像一個畢達格拉斯裝置,必須在每一段錯誤和嘗試中調整前進。
當我千辛萬苦終於將藍線接到光目櫃位置時,沒想到還是終究誤差了一點。
我於是問經理:「可不可以移動光目櫃?」兩人頓時都睜大眼睛。
經理擦擦額頭,神情緊張的說:「……要、要移動是嗎?」
簡牧師毫不客氣的說:「隨意移動會增加文物受傷的風險。這從以前就一直在這個位置,你現在要隨便移動,萬一碰撞到了你要怎麼負責?」
我在梯子上吁了口氣,因為有點累而少了耐性,轉頭只問她:「同意書上沒寫不能移動光目櫃吧?如果妳很擔心我碰傷,那由妳來移動如何?」
簡牧師怒目圓睜,但看來不打算親自動手,只氣呼呼的嚥了口大氣,再恢復刻意的優雅說:「請務必小心。」
我不知道她是以為我要移動桌子還是怎樣,總之,我做的只是拉起墊子的兩角,稍微往右拖行了三公分。由於光目櫃有點重量,我一度還以為墊子的角會被我扯下來。
調整完畢後,我像是將黑膠唱片的唱針放到唱片上般,架好支架的路徑。虹線連接到雷赫米水晶的瞬間,光目櫃發出了一聲脆響。
四面表面同時掉了一些拚塊下來,有些摔到地上。
光目櫃霎時變得像這個房間一樣,外觀布滿一些形狀不一的孔洞。
經理和簡牧師被這個狀況嚇得不輕,經理甚至把手指放在嘴巴裡,嘴唇還不斷微微發抖。
他們恢復鎮定後,一人去拿了個托盤來,一人上前查看,兩人戴起手套撿起在桌面和地面上的拚塊,不可思議的仔細端詳,同時彎腰窺視洞中的模樣。
我也難掩激動和好奇,當然也這麼做了。但詭異的是,什麼都沒看到。只有一片黑。讓我懷疑裡面是不是其實沒有任何東西?
「你、你怎麼做的?為什麼沒有碰觸就發生這種事?」經理驚魂未定的問。
簡牧師也難以置信的質問:「你破壞了嗎?你沒有帶道具啊?這是正規開啟方式嗎?這到底怎麼回事?」
我懶得說明,也不知怎麼說明。不過既然第一條線有如此明顯的成果,我更有信心,可以放心繼續動手了。
我交叉雙手十指向外推,弄鬆關節對兩人說:「就……繼續看吧。」
事實證明,人千萬不能取得一點成就就感到驕傲。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
第二條線的牽線過程我就不說明太多了,多色的虹線有較多路徑選擇,沿途經過的孔洞也比較多,較少遇到變色困擾,比第一條線少花三分之一的時間就完成。花又水晶亮起時,光目櫃這次發出一聲鈍聲,但外觀沒有變化。
最後是雪足水晶,需要白色虹線。
白虹線是所有顏色的虹線的聚集,只要利用剛才花又虹線的基礎,應該會很順利。然而這條路徑卻像是刁難人一樣,相當多的凸塊和孔洞位置都不適合,一直沒辦法順利聚焦到光目櫃的位置。
我試了幾個方式,卻發現這些方法最後都會導向門口,不管怎麼換都是如此。
我有些氣惱的走到門口,觀察起這片牆面。
門口的這面牆只是一片普通的灰牆,沒有扭曲的孔洞,當然也沒有凸塊。
白線的軌跡不約而同都落在門的範圍,這讓我不禁懷疑,原本的入口上是否有什麼?
「請問這裡原本就沒有門嗎?」我轉頭問兩人。
經理和簡牧師面面相覷,然後由簡牧師有些心虛的說:「有是有……這個房間在被發現前正在進行漏水整修,當時不知道這裡有房間,門和牆就被破壞掉了。後來原牆按照原樣進行過整修,但門板是木製,不僅腐朽嚴重又太過複雜,沒有辦法復原,所以就留著這個入口保持這樣了。」
經理撥弄著手指,神經兮兮地問:「請問……這會影響什麼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盯著入口沉思。
假設門口設有最後路徑的轉折點,那奇格哈修可能一開始就算好,讓脆弱的門在進入時就被破壞,令光目櫃從一開始就無法被打開。他可能一開始就不想讓人解開。
但他既然安排了整個房間作為機關,這代表他還是有絲念想,希望有人能發現這裡,解開光目櫃。這顯示了他對櫃中之物是否應被揭開可能有很強烈的矛盾。
我試著拿幾塊凸塊到門口的位置接線,但反射的位置都不理想,即使先用透明塊折射,再用不透明塊反射,也沒有多大的改善。
萬念俱灰的我又走回光目櫃旁,沿著牆開始觀察,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我沒注意到的物品。
首倫大學曾經做過關於虹線傳導和透射多種物品的研究。
按照簡牧師所說,以前的門是木製,雖然不能排除有鑲嵌其他物質的可能,但主要應該還是透過木頭傳遞。
木屬於五行中的「木」,相生的是火,而虹線碰到火會消融,是為火解。因此虹線碰到木頭會有大半消融,使附著力較輕微,在這個前提下,若要能已成細狀的虹線得以反射,必須要從火剋金的現象出發。
虹線從牆壁來到木頭,再從木頭到「金」物。當「金」反射虹線。在調整入射角和出射角的操作下,是有可能與其他虹線的路徑交會,進而增強粗細和亮度。但這個方法太困難,必須把握許多和虹線的交會點,行使上並不有利。
在金剋木的現象下,經過「金」再到「木」的虹線會有些許增幅,這已經在研究中證實過。
這也就是說,虹線必須從「金」物反射,再到「木」上。我想古董桌上那些粗獷怪齒大概就是這個功用。
那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金」物是什麼?
日常生活中的「金」物,不外乎是金屬製品或是有其含量的東西。
我翻找口袋的零錢,但或許跟形狀和種類也有關,不管怎麼變換角度,都無法達到我想要的效果。
我請經理借我幾樣金屬物品,但他找來的東西也成效不彰,不是反射效果不好,就是增幅過度而發散。
在我摸遍身體找找還有沒有其他東西時,突然摸到了在商哥收拾時被我收起來的狗掌骨。
我捏起狗掌骨舉到眼前,突然間,腦袋浮現出家庭教會的回憶。
有次我和班策爾在森林蹓躂時,循著閃爍的虹線找到了一隻腿傷見骨的野貓。
那隻貓的腿骨反射的異樣虹線光芒,正是我們尋找的虹線源頭。
確實有些例外物品沒有含金屬元素,卻也有「金」的性質。我之前還想在課堂上介紹,沒想到竟忘得這麼徹底。
我將希望寄託在眼前的狗掌骨,回到門口屏氣凝神的調整角度。
就像操控舵石一樣,又像是轉保險箱的輪盤般,我屏著呼吸,謹慎的在三百六十度中尋找合適的角度。
如此精細的手部轉動令我默默留下汗滴。一直全神貫注盯著虹線也讓我很疲勞。但我還是咬牙堅持,大氣都不敢喘。
還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
我緩慢的吞下含了許久的口水。歷經漫長的奮鬥,終於在掌骨和半連的指骨反射之間突然發現一簇閃爍。
我立刻睜大眼睛,像是轉開鑰匙般定位。
白色的虹線連接到了木齒上。明明只有一瞬間,我卻彷彿看到它如攤開的長毯慢慢通向木齒,並向左右和上方拓展,形成基督教的白十字架,再直導上頭的支架,連接到雪足水晶。
當水晶發亮的一刻,光目櫃內部不知產生了什麼動力,鑲嵌的燕尾榫齒和解開雷赫米線開的洞形成咬合,整個櫃子開始低鳴,接著慢慢旋轉。四面櫃板宛如花瓣緩緩盛開般向四方展開,中央有支精美的高腳杯,裡面插著一卷用細繩綁著的牛皮卷軸和一把銀色匕首。
簡牧師和經理在旁瞠目結舌,語無倫次的發出像是溺水的古怪聲音。
我終於能好好吸口氣。
這時我才回過神來,對自己的成功和眼前的景象感到不可置信。
光目櫃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