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驀然回首》：輝映彼此生命之濡濕的光

《驀然回首》電影劇照／采昌娛樂

《炎拳》、《鏈鋸人》、《再見繪梨》⋯⋯不知是因為充斥著荒誕晦澀的內容，或是畫面中那些看似雜亂、卻精準無比的強烈線條的緣故，導致每每觀看藤本樹的作品時，我總感到一股不安與疏離。然而在這份情緒的另一面，卻彆扭地藏匿著對其筆下角色所抱持著的、十分另類的愛，甚至往往激起內心深處的佔有慾。藤本樹故事裡的角色們，總是嘮叨著自己的想法與慾望，樹立出獨一無二的性格，讓人不得不相信，即使觀眾將目光從他們身上移開了，這些角色們仍繼續看著最愛的電影、正氣凜然並堅定地講著荒謬的言論。

當要改編成動畫，《驀然回首》這部以畫面、分鏡來說話的作品，會如何被編織、渲染、充填成型？而觀眾是否能感受到身處繪畫世界時的藤野的背影，與其房內物品的增減置換，甚至體驗到窗外季節的流轉所帶來的「時間」的流逝⋯⋯都成為了這部作品在電影化時，對藤本迷來說最好奇且期待的主軸。

雨中的繪畫之道

首先想問問大家，在翻閱《驀然回首》的漫畫時，哪個畫面讓你們停留最久、或是印象最深刻呢？是京本衝出房間奔過走廊、奪門而出叫住藤野的瞬間？還是在兩人初次對話之後，藤野在雨中起舞狂走，如《刺激 1995》主角得到救贖般的剎那？？在僅僅只有一百多頁的作品中，充斥著許多名場面。

其中，令我深深著迷定情的，是首次遭受打擊，狂奔吶喊著「四年級有比我還強的傢伙存在什麼的，絕不原諒！」的藤野。以及在那之後，為了呈現醉心於畫圖而失去時間感的藤野，所細心刻鑿的房間場景的變換。無袖短袖長袖、持續添購的書籍斜靠著、電扇的位置、鬧鐘的方向⋯⋯。畫面裡那位看似將永遠背對著我們的人，經過此一樸實又帶有執拗的手法，除了為角色吹入生命之風，更令讀者喜愛著藤野的原因是，背對著我們的畫者是藤野，同時也是藤本。藤本樹是這樣地活在漫畫的箱庭之中。

在一段導演押山清高與藤本樹的對談之中，兩人回憶起學生時代，面對同樣熱衷於繪畫的同學時的心理狀態。他們都曾追逐著那些畫技、想法都超前於自己的人的背影。兩人反覆搓揉著挫折、嫉妒、欣賞、焦躁、勝負⋯⋯等情緒，也因為同樣出生於地方而非都市，無論是「學習繪畫」這件事情在未來的人生志業之考量裡不被重視，能夠取得的資源其實也相當有限，致使一路走到現今的這段路途更顯崎嶇難行。

當故事來到中段，為了前往美術大學就讀的京本，從那個害羞到不敢與便利商店店員說話的樣子，變成了鼓起勇氣與從小景仰、仰賴的藤野對峙的模樣。

「讀美術系的話，將來會完全沒有出路的樣子喔。」然而藤野潑出的冷水，反而讓京本露出了不曾有過的堅定眼神。藤本樹於此橋段，重現了求學階段時的經歷，同時也透過京本展現出自己對踏上繪畫之道的決心。

救贖與相遇

擔任此次原著漫畫電影化的導演押山清高，在此作之前參與了《鏈鋸人》的動畫製作，因此面對著藤本樹筆下風格極為強烈的繪畫世界，已經先有了一定程度的認識與其適合的表現手法。從 2004 年起擔任動畫原畫為起點，押山陸續參與了《借物少女艾莉緹》、《風起》等吉卜力作品，也擔任過經典 OVA 作品《FLCL》的兩部劇場版的設計一職。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2016 年押山首次執導的動畫《輕拍翻轉小魔女》當中第 5 話，他將美少女、恐怖片、性與死亡，幻想與現實等多樣元素融合，在系列作中打出破格的一擊，最終獲得壓倒性的好評。而嗜影成痴的藤本樹也表示當年觀看後受到了相當大的衝擊。

也許這便是相性良好的兩人，今日能一同完成一部經典之作的濫觴。

導演認為《驀然回首》的本質，是藤本將自身的救贖所外化而來的結果。他竭盡所能地想將當中所蘊藏著的藤野、京本，藤本以及自己對於繪畫的炙熱狂愛傳達給觀眾。比如為了還原原作的風格與氛圍，輪廓以有粗有細、不規則並接近漫畫感的線條表現。而此一方式卻極容易在分工作畫時，出現人物長相不一致的情形，因此同時擔任作畫的押山最終執拗地獨自完成了這些描線。

在背景美術部分，美術導演 Sameshi Makiyoshi 意圖表現出如同版畫家吉田博的作品之細膩唯美，並在導演「希望是近似油畫質感」的要求下，巧妙地拿捏著真實感與繪畫感的比例，最終完成極具存在感，就算靜默也充滿強勁力道的場景。

而至關重要的兩位主角的聲音，則採用了非專業聲優的新生代演員，河合優實（藤野）與吉田美月喜（京本），令人驚訝的是她們都是首次挑戰聲優一職。兩人在錄音期間，儘管沒有特別討論過「藤野與京本是如何對話」，但由於整部作品幾乎無其他角色，使得雙方更加強烈地感覺著彼此的存在，進而昇華為羈絆。於是自信驕傲的藤野與笨拙可愛的京本，也就自然而然地散發出質樸的肉身溫度。

如靜物似的永恆生命

在對白不多的本作中，押山以纖細而豐富的音樂為脊柱，支撐起畫面、劇情之外的部分。電影由好似透著和煦柔光、同時也顯得壯闊的〈流れゆく季節〉（流轉的季節）一曲邁出起始的一步，讓人感到希望無窮的同時也略帶憂愁。負責音樂製作的 haruka nakamura，在亦師亦友的音樂家 Nujabes 逝世後，便經常以「光」為主題創作樂曲。而這次的主題曲〈Light Song〉同樣延續此精神，以福音音樂、讚美歌的旋律，表現出充滿希望、向光前行的意象。提出以「讚歌」為概念的押山導演，表示這是為了回應藤野的努力，同時也欲將此作獻給所有繪畫之人。特別想提及的是，當聽見〈ひとりの君へ〉（致獨自一人的妳）這首歌曲時，音色與旋律使我聯想到 haruka nakamura 2020年的專輯《Still Life》，兩者散發著十分近似的氣息與氛圍。Still Life 意為「靜物」，也能解讀為「靜止的生命」 。故事接近尾聲，一場離奇的時空交錯捎來一片未知彼方的四格漫畫。這是看似靜止了的京本生命的延續，給予藤野最溫暖的安慰。彷彿說著：「讓我作為靜物永遠陪伴妳。」

透過音樂，在言語缺席的時刻，我們仍能感受到兩人之間輾轉、飽滿的情緒。

若草色、萊姆色

不停注視著藤野作畫時的背影，我也突然地在意起那件外套的綠色，是否藏有某種訊息。那件外套也許是於早春時萌芽嫩草的若草色；也許是強烈得有些刺眼，散發著甜膩與酸澀的氣息的萊姆色。《驀然回首》讓我想起每次作畫到最後，總顯得污濁卻也絢爛的調色盤。與此同時，電影的許多片段在腦中暈開：讓藤野在背上簽名時，滔滔不絕地表白的京本；雨中疾走顯露勝利之姿的藤野；滿臉通紅、相互依偎著閱讀著作品登上雜誌的兩人。

從藤本樹手中接過畫筆，押山清高卯足全力，將其作品中的特殊氛圍與荒誕色彩，有過之而無不及地於大銀幕呈現。一陣風捎來，將這部是若草色也是萊姆色的《驀然回首》，自門縫下遞給了前來觀賞此作的每一位觀眾。

劇照提供／采昌娛樂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