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有生之年可以在電影院看到藤本樹的《驀然回首》,看完電影後更強烈的感覺到藤本樹用畫面而不是對白說故事的功力,透過畫面的安排傳達了很多訊息與感受在其中,短短不到一個小時,收穫了截然不同的體驗。
除了用畫面說故事,我覺得藤本樹很出色的部分還有,捕捉某些人性細膩的呈現:
我在看藤野這一段吹噓自己的演出時,簡直尷尬地想掩面,我想大家應該也有類似的經驗吧,也沒有想說謊,但就是忍不住說得誇張了、很多,特別是當其他人用憧憬、崇拜的口吻稱讚自己時,特別想表現得輕而易舉,嘴上說的沒什麼,心裡的愉悅如同嘴角洩漏的笑意一樣掩藏不住。
在教師休息室對於家裡蹲京本的不屑一顧,透過一個沒那麼社會化的小學生之口,吐露了我們或許都曾在心裡鄙視過他人的心情。
這是我覺得作者藤本樹特別擅長捕捉的人性之一,認真說的話其實有點遜、甚至回想起來會覺得丟臉的黑歷史,但卻是真實存在於我們身上的一部份,那個虛榮又裝模作樣的自己。
但也正是這樣的自己,為了維持心目中對於自己優秀美好的形象,為了不想輸怎麼可以輸,於是在別人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時候埋首努力,恍然就是兩年。
兩年過去,看見自己的進度卻依然距離對方精湛的畫技很遠,藤野的放棄是那麼雲淡風輕,卻深深震動內心。
我們過往總會覺得放棄是一件很大的決定,應該要有更壯闊的場景跟淚水,然而現實中的放棄卻往往發生在日常的某個瞬間,突然失去了力氣,突然感覺到「算了」,「這樣就好」,反正生活還是會繼續前進,還有那麼多事可以做,沒必要一直這樣較勁吧,沒有意義啊,就當作自己浪費了一段時間,這樣就好。
在那之後藤野就像水滴回歸了原本的河流,自然而然地回到似乎本來就應該生活下去的道路,和朋友玩耍、跟家人看電視、去練空手道,曾經如此熱烈沈迷畫畫的自己,就像被搬出房間的素描本,只是在成長路上佔了一些空間的石頭,搬開就好,我的人生還有很多空間要容納新的、美好的事物呢!
藤野就這麼在朋友、家人認可的道路上走了下去,直到升上國中前的畢業典禮,她敲開了京本家的門。
畫下了久違的一張四格漫畫。
藤野再次畫下漫畫,拉起了兩人之間最深刻的交集,京本踏出了房門追了出去,表達了自己對於藤野創作作品的憧憬和仰慕,藤野故作鎮定從書包裡拿出筆,方方正正的在京本的背上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再一次,口出豪言,並為此努力實現。
當初閱讀漫畫的時候,就對這裡描寫藤野在雨中一句對白也沒有、忍不住邊跑邊跳的畫面印象深刻,電影更是完整的呈現了整個加速的過程,讓觀影者能隨著藤野的速度,感受到那一顆再也壓抑不住興奮與雀躍的心。
之後兩人的生活,就像套上充滿陽光的濾鏡。兩人一點一滴花了一整年時間創作的短篇受到賞識,接著他們去了好多地方,同時把所經歷的一切創作成一篇篇的短篇,於是他們創作的漫畫就像是將這段共度的時光凝鍊成筆下的畫面,藤野帶著京本走出了房間,他們創作的漫畫,就是他們走出房間後,到達的每一個地方。
曾經,京本的世界就是小小的房間、滿地的畫作與筆記本,傳遞到學生週報上面的四格漫畫已經是他能抵達最遠的地方,而在真正走出房間後,她的世界迎來了更廣大的視野,於是她下定決心,即使要與一路以來拉著她前進的藤野分別,也想要嘗試去往她自己能走到的,更遠的地方。
一路以來走過的地方,是他繼續往前的自信,而對於畫畫的喜愛與執著,是他踏出腳步的動力。
不論結局如何、不論是否會在新的地方再度遇到困境,在將目標說出口並承諾努力讓其實現的時刻,她並不後悔。
應該很多影評或解析都提到了,驀然回首是中文翻譯,原文的寫法是Look Back,這個寫法包含了許多意義,其中我感觸最深的是主角兩人之間不同方向的Look Back。
京本看著藤野的背影,不論是在街上她拉著自己前進,或是在房間裡繪製漫畫的日日夜夜,她坐在書桌前的背影,藤野總是在往前的身影,鼓勵著自己也邁出步伐。
往前走,雖然舉步維艱,但踏出去,會有不曾想像得到的美好發生。
只是世事難料,就在一切看似安穩的時刻,戛然而止。
打不通的電話、家人突然的來電,摔落的手機、止不住的淚水。
藤野在京本的門外,依然如他們相遇那天堆滿了素描本,她撿到了最初讓京本踏出門外的那張四格漫畫,悔恨著自己不該與她相遇。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蝴蝶效應》(漫畫裡的彩蛋之一),主角為了迴避青梅竹馬遭遇悲慘的未來而不斷倒轉時光,卻發現即使無數次輪迴,她都無法逃離不幸,直到最後一次主角決定徹底從青梅竹馬的人生裡抹去自己。
漫畫碎片飄進門縫裡後開啟的世界,就像蝴蝶效應一樣,卻是一個比蝴蝶效應更溫柔許多的故事。京本在那一日沒有與藤野相遇,獨自度過了千百個日夜後,卻仍在書本上與自己所深愛的美術碰面,依然去到了美術大學,依然遇到了隨機攻擊的犯人。
依然遇見了她小時候最憧憬的藤野老師。
在救護車擔架上,依然那樣誇下豪語。
這個猶如幻夢般故事,留下了一張不知何時創作的四格漫畫,如最初的那張漫畫一樣,穿越門隙,牽起了門內門外的兩人。
藤野踏進了房間,這次輪到她走進京本的世界。
在房裡看到的一切,都在告訴她,從相遇、甚至還未相遇僅是紙上相識的那一天起,在京本的世界裡,自己早已帶給她許多無可取代的事物。
當你回望時,看見的是望著你背影的我。
能喜歡上畫畫、能與你相遇,對我來說,從來就不是帶來不幸的事。
She knows it's too late as we're walking on by
Her soul slides away
But don't look back in anger
I heard you say
—Oasis〈Don't Look Back In Ang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