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機車,鑰匙也顧不得拔,拾起草叢裡幾片較大的葉與腳邊一根相對堅韌的樹枝,隨意張望著便徑直走上田野小路的中央。說是小路也不然,常有起重機、連結車、農耕機之類的大車行經,只是路兩邊稻穗低垂,連綿著偌大的水田與綠波搖曳,偶有幾間農舍或規模不大的工廠,天空大約有九成沒被阻擋,若騰空從雲頂向下望去,這條柏油路實是小徑。那樣的角度正好可以檢視到隱沒於城際的少數人工自然景觀,再往更遠的地方才會有原始之境。城裡的稻田周邊盡是多線道的大路,在車水馬龍與眾樓房之間切割出一小部分,彎進這小路就像走進完全不同的世界,是個城裡人幾乎不曾發現的秘密,而白鷺鷥、八哥、田鼠、鴿子、蟾蜍、螢火蟲在此苟且偷生,老人家偶爾會皺著眉,說從前牠們沒有活得那麼卑微。那樣的卑微甚至不太會被看見,從高處無法見證牠們的生,但死的壯烈的都像是畫裡的污漬,而我正走向蜿蜒小路上的黑斑,去清理污漬、去埋葬無名的乾屍或還淌著血的。
白鷺鷥、八哥、田鼠、鴿子、蟾蜍、螢火蟲在此苟且偷生,老人家偶爾會皺著眉,說從前牠們沒有活得那麼卑微。那樣的卑微甚至不太會被看見,從高處無法見證牠們的生,但死的壯烈的都像是畫裡的污漬,而我正走向蜿蜒小路上的黑斑,去清理污漬、埋葬淒涼的乾屍或還淌著血的。
用大片的葉隔離生與死、樹枝作為方便施力的工具,在這條稻田中的小徑上已數不清是第幾度收拾文明佈下的殘局。
這是第三隻灰色的那種,城市裡相當常見的鴿子。眼睛沒來得及闔上,看不出致命傷,周邊也不存在任何血漬,只有幾粒稻穗散落,隱隱約約的說明了事發經過。是啄食的時候沒注意到左方來了快車,還是翅膀拂過路邊綠意時也被車輛掃掠過去?無論劇情多麼平凡,結局就是在驚嚇中眼望著牠曾悠然自在的歸處與他已逝未來的所有去向,隻身倒臥在灰黑色的柏油路上,毫無遮蔽地沐浴陽光烈焰,視線逐漸化為一片模糊的白。
我總忍不住想像,在人生善行的簿子上,一撇一撇地紀錄了我撿拾起的所有軀體,並且增加我往後人生的幸運值。說來諷刺,這不過就是自我安慰而已,頂多幫助牠們的屍首回歸自然,卻沒能阻止更多的慘劇發生。
大概是忘不了高三上學路上那隻下巴脫臼了,血液如注噴流的小橘貓。遠遠望見靠近馬路邊緣有個橘色毛絨身軀,眉頭一緊,心裡一慌,也不顧什麼交通安全的,就把電動機車急煞在路中央。那正好在一間國小校門口附近的慢車道上,往來的汽機車停停走走,過馬路的學童嘻笑蹦跳,生命力強烈而燦爛地在四周綻放。
我俯身查看面前這片灰暗,驚駭地發現牠看起來不過剛出生三四個月。瘦小的身軀在柏油路上痙攣不止、稚嫩的眼神變得混亂而震顫,我直起身子,眼神和手都被傳染,執著手機卻抖著不知該向誰求助,張望著四周卻看不見任何希望。那年的冬天不冷,然而我的無知無能把心給凍僵了。甚至連碰都不敢碰,生怕那條小生命就隨著風從指尖逝去,因此我依然呆站著,唯一的進展就是撥通了家裡的電話。
「那沒辦法啦,被車撞也沒救了吧,時間這麼早又沒有獸醫院開,別管牠,你趕快去上學」
媽媽剛醒時慵懶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出,我著急地請媽媽找愛貓的姑姑來,心想著這大概是小貓能存活的最後希望。
「不要麻煩姑姑了,她還有生意要做。你不是今天要模擬考嗎?快去學校,騎車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小貓的媽媽在牠出門之前是否也這樣叮囑過牠?過馬路一定要看看來車啊,一定要走在人行道上啊,挑人少車少的時候再出去玩啊。馬路很危險的,你怎麼說都說不聽呢?
小學門口的警衛不知何時從一旁現身,蹲下來便捧起小貓,向我投來一個無奈的眼神,將小貓安置在了人行道邊的落葉堆上。我呆滯著看他走回警衛室,心想著不行這樣,小貓會死,會失血過多而死、會冷死,但我卻仍沒有其他方法。我騎車走了,就這麼從混雜著生與死、愉快與悲痛的校門口離開了,帶著一片灰暗穿越初醒的城市,在死寂的教室裡也無心準備考試,眼淚無聲流淌。
我用樹枝將鴿子屍體翻面看了看,果真一點外傷都沒有,多希望牠只是不小心在溫暖的柏油路上墜入夢鄉。用樹葉包起來,就當是一種入殮,輕輕地拾起,像捧著嬰兒那樣小心翼翼。在田埂邊的土堆挖了一個大小正好的坑,我把葉做的棺與逝去的生命安置進去,撥一些土壤掩蓋,終於將危險的文明世界隔絕在外。雙手合十,我仰面向天,求神讓這枉死的小生命安睡,求牠來世別再受這樣的苦。「下輩子到沒有人煙的山裡,或是蔚藍靜謐的深海吧。」我低頭向這隨手做的塚,盼望牠能聽見我。
三隻鴿子、兩條蛇、五隻田鼠、一隻八哥。
在馬路上覓食的動物有錯嗎?經過路口的動物有錯嗎?無緣故踏上柏油路的動物有錯嗎?
築巢在電線上的鳥兒沒錯,跨越雙黃線的小貓沒錯,爬向海灘的螃蟹沒錯,飛越田間馬路的白鷺鷥沒錯,爬向行道樹間的昆蟲沒錯……生活在城際從來就不是牠們的錯,卻形如半身已坐進棺材。城市霸佔了牠們生活的區域、改變了牠們生活的方式、剝奪了牠們生活的權利。
運氣不好,上路就是殺無赦。牠們也許從沒想過這樣的行為是一種死亡率極高的冒險。在最原始的記憶與向來遵從的行為準則裡,不過就只是覓食、找朋友、散散步,卻在一瞬之間便撒手而去。
是人類的錯嗎?實是難以回答的問題,我想這並不是我一個人、你一個人或他一個人的錯,而是全人類的錯。
是必要之惡嗎?我想了很久,不得不承認這個肯定的答覆,但是,這樣的惡難道沒能夠減得更少嗎?還是只是人們忽略了大地的所有犧牲?
只要文明尚存,人類共同的罪惡是否終將不得消弭?
我願贖罪,願側耳傾聽土地的悲鳴、睜大雙眼看生命的消逝、傾全力感知大自然的慍怒。
騎車上路,往阿公的農場的這條蜿蜒小徑上,悲劇或哀悼只容一時半刻,還有萬千生機在前頭等著被照看。
只望這城裡為數不多的田野,還能夠給牠們一點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