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1月17日(星期二)
門鎖門栓門鏈,關穩塞穩扣穩,橫拉窗要密不透風,遮光簾用電線膠布封住四邊。之所以要隔絕外界,因為陳素不想遭到外界阻止,縱使是漠不關心的人們,也會受道德優越感使然阻止她這樣做:了結生命。
既然赤裸裸地生來,赤裸裸地受辱,那就赤裸裸地死去。
從床底取出塵封已久的摺疊式泡澡桶,可算童年的戲劇道具,還記得那時母親還在身邊,陳素經常扮演影視作品裏位高權重的角色,跨步出浴,便有僕人攙扶並替其穿衣,三歲小孩的身體沒有那麼多負面標籤,對於提防變態的概念也很模糊。現在她沒有母親服侍、更沒有權利穿衣,只有在廚廁盡處這桶熱水,以及缺席父親的刮鬍刀片。
坐進澡桶,霧氣隨同熱水傾瀉而出,廚廁成了蒸籠、陳素成了汆燙肉品,肌膚發紅。唯盼哥本哈根詮釋純屬廢話,生與死的疊加態非因觀測而塌縮,否則同為觀測者的陳素將不可能赴死,願貓安息。
但凡你對人體血管分佈稍有認識,就明白割腕和割脈是兩碼事,橫着切是自殘,豎着切是自殺,而遑論你浸在攝氏幾度的熱水裏,當刀片劃破皮膚時,觸感仍是涼的。吃痛丟開刮鬍刀片,呆望着鮮血淋漓的腕臂,這刃口抵着體表拖拉的動作,也是需要膽量,能壓過生物本能的膽量。
原來求愛無用,反倒是求死舉動償還了加諸宏毅的刀傷,自此各不相欠。
陳素屈膝潛下澡桶,水位過頭,讓髮與血在流體中浮游,以阻止血小板自作主張地凝固,任憑壞血,離開軀殼。廚廁陷入全然肅靜,閉氣了兩分鐘之外,她支持不住排出肺部的空氣,化成泡沫。她卻未曾輕易放棄,窒息缺氧只是必經階段,要忍耐,否則將來日子只會更加難過,假如連兩年地獄也能熬得住,怎會熬不住區區數十秒?
可惜遇溺時的每秒就如每百年般難受,又再忍耐半分鐘的陳素,終究不敵生物本能,抬頭上水嗆咳,往桶沿外嘔吐,估計連氣管也有輕微燒燙傷。
到底想要失血致死,還是想要溺斃,陳素顯然沒有周詳部署,然而裸拍風波距今未及廿四小時,就別奢望她頭腦有多清晰了。別再說凡殺不死你的必使你更加強大,輕生未遂沒有令她變強,而是更加走投無路。
她光着身子走出廚廁,回到睡房,打開電腦,該是時候觀賞仇敵的杰作,首次領銜主演的自己能有多少話題價值。登入兩年前創建的假帳號、冒充壓根沒在用臉書的何惠瓊主任,逼自己看。
同學們的帖子和留言乍看像閒聊,但用不着中等資優也能發現,他們正在使用暗號,譬如標題命名「Biology Homework Group」,留言的人卻不是修讀生物科,更何況正值考試週,何需求借功課抄襲?照着帖文要求私訊雨彤,卻被質疑「你又唔係教BIO,讀理科多數男仔WOR」。陳素唯有借用何主任為人詬病已久的謠傳,編造謊言回覆:「I'm a lesbian」蒙混過關。
陳素繼而收到雨彤傳送的照片,乃打上馬賽克的裸拍截圖,更指每轉帳八十元能獲得八張無碼截圖、轉帳八百元則可獲得完整影片,取個好兆頭,共賞大奶頭。
簡直匪夷所思,那條連曖昧對象都厭棄的肉蟲居然有人甘願掏錢,難怪昨夜宏毅刪除臉書帳戶,噁心至極。明明已過了生理期,來自下腹的絞痛卻燒上心頭,陳素仍在逼自己看,或許是想蒐集足夠大量且確鑿的證據,說服自己待會再次尋死,不准退縮,要做好至死方休的心理預備。
名為「Encore No Good」的帳戶成了雨彤的競爭對手,帖子標題是裝作文青的「深宵便當」,並把完整影片的售價壓至只需四百元。「Encore」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裏聽過,對了,那是宏毅稱呼吳志安社工的方式,取安哥的諧音,至於「No Good」就是「Ng」姓吳的意思吧。點擊他的臉書頁面,有許多盜用的開箱影片附上網址連結,點開網址連結又有別的網址連結,連結裏又再有連結,非得要用洋葱路油器才瀏覽得了。
去他媽的,這個便秘臉無時無刻翻閱學生資料不是出於關心,而是在販賣學生個資,畢竟梅窩區地段偏僻,偶有幾個同學失蹤亦不足為奇,反正早就擄拐到天涯海角。業務不得不繼續擴充,生意不得不繼續興隆,學生妹得裸照及影片還能薄利多銷。
陳素憔悴疲憊,還擊方式確實很多,DDos、SQLi、XSS,但她力氣很小,小得無法如常敲打鍵盤,任由割脈的血液把字母鍵帽全都染紅,真的好累,累得無法動彈手指。偏偏此時,臉書通知的最新發帖卻博到她的眼球——
Encore No Good:
各位淫片發燒友,你地好
樓主唔舒服,我系呢度同大家講兩句
你隨便search個鹹網,上百TB既色情內容等住你
每個月數據傳輸超過20PB,每日頁面訪問過億
但你地識野吖,有鹹網你唔睇,硬係鍾意咁樣傳來傳去
我唔係話有好野唔應該分享
但唔該醒少少,少少姐,少少得架喇
開小帳唔好連住常用電郵,密碼唔好純數字
而且記住,熄左個實時位置分享
否則,我會搵到你
(偷單車的人)
帖文文字下方附加照片,見吳志安口塞抹布,被剝光衣褲且揍得鼻青臉腫,手腳綑着塑膠束帶、跪在破窗的玻璃碎片上嘶嚎,畫面籠罩暗紅,疑似是拍攝時鏡頭沾血。趕巧在那些由臉書公司低薪壓榨、負責審核過濾、生於東南亞貧民區的童工把帖文屏蔽之前,讓陳素目睹這暴烈赤色。
憑這點血腥,遠不及陳素所領受的分毫、算不上慰藉,儘管世間真的有傻子在替天行道又能怎樣?傷害已經造成了,不可能磨滅,能磨滅的大概只有受害者本身,由傷者變成死者,把自己刪除,從巨大的痛苦中解脫,這是為何她按開訊息視窗。事關「偷單車的人」這個化名,與幾日前在診所相遇的白咭仔說的故事對應上了。
陳素知道假冒吳志安的是鄭天賜,鄭天賜知道假冒何惠瓊的是陳素,並且彼此知道彼此知道。
Wai King Ho:
佢死咗?
Encore No Good:
邊有咁易,未咁快住
Wai King Ho:
點解要幫我?
Encore No Good:
因為我想拎好市民獎,你呢?
Wai King Ho:
我想死
Encore No Good:
我幫你
還沒有提出請求,就已經主動請纓,殺與被殺,彷彿是舉手之勞。他們約定明天在東涌工廈相見,直截了當,沒有偏見也沒有指責、沒有忌諱也沒有藉口、沒有界限也沒有說教,只管着胡作非為。陳素在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迄今為止自己聽過看過的所有話語或字句,足以令她哪怕只是釋然些許的,竟然是天賜這則訊息回覆:「我會殺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