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1月18日(星期三)
陳素套頭穿上寬身連帽衛衣,戴着口罩蒙面,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多少外人看過自己露臉全裸,只知不想被人認出。雙手插袋,低頭快步,恰似影視作品中喬裝潛行的人物,愈隱藏反倒愈可疑,顯得陰沈怪氣,途人擦身時皆投以奇異目光,就如視她為某種有礙市容的污垢。
至於肚臍,陳素再無餘力深究,假設其直徑循着每天縮短2.5mm的規律在變小,昨日剩下5mm、現在剩下2.5mm,那麼它將於今夜結束時徹底夷平。曾聽說人臨終前會看見自己的二重身,或者聽到野狗嚎叫,未料臨終預兆竟是肚臍逐點消失才對。
又再來到巴士站簷蓬下、又再瞧見那部破窗的飲品販賣機,幾天以來無人修理,誰在乎呢?昨夜失眠平躺、不吃不喝至今,陳素不免感到唇乾舌燥,便取出機體陳列的青檸梳打,拉下口罩、扭開瓶蓋灌下,強行吞嚥這過期變質的碱性溶液,誰在乎呢?剛巧有對在她背後排隊的母女就相當在乎,少婦垂手攔護幼女,肢體語言猶如在說「這個姐姐是壞人來着,別靠太近」。
陳素倒真希望如此,事實是這世上只有壞人不會落得如斯田地,壞掉的是人生,連肚臍亦隨之而去。
「呢個姐姐好肥呀,嘻嘻。」女童伸手指笑說。
「唔好亂講嘢!」少婦隨即摀住女兒嘴巴,就怕惹禍。
即使女童仍嬉鬧嚷着好肥好肥,陳素卻毫不介懷,穿着藏胸的衣服確實顯胖,童言無忌也能正當化所有人身攻擊,反正這副皮囊已不可能承受更甚的羞辱、反正不用多久便可為生命劃上句號,還不如把握僅餘時間待人以善。
「要聽媽媽話,」陳素勉強撐起嘴角,「趁佢仲喺到。」
語畢才驚覺自己講錯話了,原是由衷之言,到人家母親耳中卻是威嚇。湊巧巴士進站,陳素窘急得連忙踏入車廂,方才那對母女則嚇得臉色發青,留待下個班次。
獨坐下層最後排的靠窗座椅,陳素面無表情,默然抬手擦淚,其實受害者的受害原因是不是受害者本身有害?能責怪的只有自己,至少這樣,她能從這毫無道理可言的磨難中找到合理解釋,儘管這所謂的合理解釋本就無稽至極「是我的錯」。
循着手機地圖導航,途經時而相通,時而走錯座數的工業區,總算來到約定地點。雖然說好在下午五時於這幢工廈見面,但連赴死也重視守時的陳素,還提早十分鐘抵達,而除了冒充教職員的臉書假帳戶、設置共同電郵以編輯草稿的形式通訊之外,便沒有其他的聯絡方式,唯有呆立原地等候。
嗶嗶,陳素的腕錶整點報時;叮叮,工廈大堂電梯門打開,鄭天賜將折疊傘擱在肩上,戴着橘紅色心形墨鏡,大搖大擺地踱出,姑勿論他怎樣把電梯搭乘時間計得如此準確,這傢伙自以為是男模在天橋貓步嗎?又如禮兵花式操槍般旋轉傘柄、橫置在手肘內側,擺出謙恭有禮的迎賓手勢。
兩人進到電梯,轎廂四壁皆為鏡面,陳素低下頭以迴避眼神,可天賜從鏡中倒影察覺她紅腫的眼瞼,怕是哭了整夜。於是男生摘下墨鏡遞去,縱使不捨地抿着嘴,還是決意將這副愛心框送給女生:「俾你戴。」
「吓?」陳素困惑皺眉,與鏡中的天賜對視。
「遮眼袋囉。」他滿臉正經地答道,完全不像在開玩笑。
「點解到咗呢個地步,仲要諗遮眼袋?」
「啲殯儀廣告都係咁講,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
先別管這句話有多少槽點、天賜是否搞混了殯儀和美容的口號,陳素已無足夠清晰的思路辨識他的意圖,逐把視線從鏡面移開,直接瞪着對方的雙眼,臉色慘白,乞討着片刻寧靜。
這讓男生當場怔住,畢竟對他而言,暴虐社工純屬興趣使然,而換作是自己的裸照和影片流出,他肯定還深感自豪。老是常在網路上搜到吃人癖與被吃癖的徵友文,還以為是類似情況,如今看清楚女生的神情,才約略感受到事件有多傷人。他收斂起嬉皮笑臉,將心形墨鏡掛在領口上,遵循蔣姑娘所教導,以鍛練同理心,這是為何他擅作主張去儆惡懲奸,絕不可以前功盡廢。
「對唔住,我唔識分輕重。」天賜低頭故作反省,學習持重。
陳素尾隨天賜來到工廈單位,空間尚算寬敞,租金想必很是昂貴,難怪他連口渴也得喝傘上的雨滴。這邊擺放小型結他音箱,那邊擱着剪破洞的籌款旗袋,多個空錢包及各色人等的身份證,其中有張是吳社工的大頭照,看來他把從事駐唱歌手、冒充賣旗義工、有意無意撞肩膀的扒手、以暴制暴順便判處罰款的私刑犯,總共四份兼職收入,悉數花費在這個單位上了。
他想要仿效歐美開創洩憤屋,打碎茶杯碗筷,既喜愛觀賞美妙事物被摧毀,也喜愛讓別人心情舒暢。這是為何他經常在街頭拾荒,囤積大量廢物,使得這裏明明空間寬敞,走路偏要踏着碎步,繞過那些鐵鎚、鋁棒、及備以破壞的用具。
觸目皆是可供揀選的凶器,然而天賜為這個特別日子作出特別安排,他端出牛皮紙箱,從中取出三個玻璃小瓶陳列在桌上,分別是硫噴妥鈉,巴夫龍、以及氨化鉀,該客製紙箱所印刷的獸醫診所商標,亦言明了諸類管制藥品的出處。無外乎是失寵的寵物難以自主、難覓飼主,注射人道毀滅針劑的刑場。
以心理變態的標準來說,為了施予無痛死亡而下足功夫的天賜,未免太過善解人意。奈何化學不是他的強項,好不容易弄明白該用硫噴妥鈉來麻醉,又怕巴夫龍會稀釋麻醉效果,還額外預備氯化鉀以確最後殺着,就是無法搞懂正確劑量。
陳素伸手指向硫噴妥鈉,漠然道:「5 Gram,夠用。」
雖說不擅長化學,但天賜知道單獨使用硫噴妥鈉,陳素起碼要待個七八分鐘,方可缺氧致死,那種安樂死是騙人的,只是因面部麻痺而沒有掙扎的表象,腦海裏早已求救千萬遍了。
男生當即搖頭拒絕,自顧自地在單位內踱圈思索,非要女生呆立原地盯着他左右徘徊看。正如受聘到酒吧駐唱時,店主可以表明想要的曲風和情調,唯獨不要倒過來教育他怎麼穿搭、怎麼唱才好聽,因此就算想輕生的人是陳素,在委托天賜代勞那刻起,也得按照他偏好的方式行刑。此時,他睨見貼在牆上的喪屍電影海報,兩眼放光,貌似悟出甚麼妙計。
「你肯出手未呢?」等死等到發睏的陳素催促道。
其時天賜撿起鋼製長桿,步往堆放着啞鈴槓片的位置,組裝兩端負重,眉開眼笑地暢談自己的重大發現:「喪屍感染會壞腦,壞腦會變成喪屍,而壞腦嘅喪屍係唔識得痛。換言之,如果喺你啲神經將痛覺訊息傳到去大腦之前,將你個腦打到稀巴爛,你亦唔會覺得痛。」但凡稍微三觀正常,也能察覺這樣比麻醉致死更駭人,卻又無從反駁他的邏輯。
「你鍾意啦。」陳素敷衍回話,痛苦與否已經不足掛齒,只想趁早完結。
天賜捏着墨綠色防雨帆布的布角,如撤網般向前拋出,使其平鋪在地,逐吩咐陳素躺下去,如此佈置顯然為了方便待會毁屍滅跡。女生平躺在帆布地墊上,忽爾想起大前天與父親那則通電,欲向男生提出最後請求。
「喂,鄭天賜。」
「無問題,你想停嘅就隨時嗌停。」他輕忽帶過,自顧自地擰上多幾塊槓片。
幸然在這號變態面前,陳素還沒有打消自殺念頭,否則該立刻轉頭逃走,可不曾奢想臨時反悔能使天賜真的住手,而是要訂立能讓死者不必抱憾、凶手不必坐牢的互利協議:「你唔好賴低我喺到喎,肢解我,埋咗我,唔可以俾人查到。」存心赴死的她仍在為父親設想,儘管是給予虛假希望:「我唔想阿爸同我收屍。」
男生聞言不禁流露半分遲疑,垂首答允:「收到。」語畢,他推着槓鈴桿前往女生身旁備用。
別看他骨瘦如豺,該有的力氣還是有的,只是近乎兩百公斤的健力士紀錄超人重量,任誰也略顯費勁,「隆隆——」槓片滾動聲逼近陳素耳邊,並急速煞停,天賜用手背拭去汗角汗珠,如影片彈幕般嘮叨地再三作出高能預警:「我真係出手㗎喇。」
陳素大口吸氣藉以壯膽,毅然點頭,天賜便雙手並用把長桿拉起,左端槓片貼地、右端槓片則懸在她臉部上方,唯盼四塊圓餅能在瞬間砸得腦瓜散碎,不受元素週期表所約束,簡單粗暴的動物安樂死。
男生鬆開了手,槓片鏗然落在女生頭上,「嘭——」
所有曾經有過或即將要有的思緒和情感,自此不復存在。臉面五官被壓至扁平,又往外擴張爆裂開去,猶如粟米粒遇熱炸成爆米花卻溢出猩紅腥臭,黏稠的腦漿飛濺拌着肉泥骨碎,及後供屍蟲嗜食。而父親亦看準掃墓日子於墳前割頸自刎,鮮血迸射到女兒的墓碑照片上。
死後情景於腦內閃現,陳素慌得竭盡全力地嘶叫:「停手!」
天賜及時握緊正在墮下的鈴桿,活像是抓住大象尾巴免牠掉落懸崖。不可承受的劇痛,撕扯着他胳臂的每吋肌肉,青筋暴現,原本修長的手指也不得不壯闊起來,充血上腦,險些就中風癱瘓,或用力過猛導致肺膜穿破。不過就是自身體重的四倍罷了,倔強的小屁孩,管你是生理學或物理定律,天塌下他都扛給你看。
陳素眼睛瞪得溜圓,驚見天賜腕臂正在發顫下沉、肌力快要支撐不住,她才回這神來輾轉閃開,「砰——」槓鈴應聲落地,擦亮花火,硬磕地面的衝擊波掀起塵埃,連帆布也被燒出小破洞。
有別於以刮鬍刀割脈或泡澡桶淹溺,陳素癱軟在地,心率怦然暴增,真正意義上的死亡原來是這麼回事。由始至終,她需要的是哪怕只有絲毫丁點的確定和掌控,這是為甚麼她想輕生,不再任人擺佈,為自己做抉擇,假手他人似乎有些本末倒置了。與此同時,天賜累得大字型躺倒,喘着粗氣,怕是腎上腺素飆升的影響,他鬧脾氣把槓鈴桿給蹬開,又勵志握拳自勉,慶祝自己僥倖完成奧運級別的抓舉。
「點解⋯⋯」陳素猶有餘悸,翻成側躺注目對方的側面:「點解你咩都唔驚?」
「其實我驚,」天賜轉過臉來,盡量穩住呼吸:「我驚你唔嗌停我⋯⋯」
女生頭朝北腳朝南,男生頭朝南腳朝北,上下倒置,以顛倒的眼界凝望彼此眼眸,頓時靜謐無聲,畫上殺與被殺的休止符。陳素不禁伸手觸碰天賜臉龐,心想人怎可以這般反智?當威嚇與救贖並無任何衝突、以毒攻毒是真有其事時,那就好比,我連了結生命這點事也無法親自下手,而你,毫無疑問就為我而執起屠刀。
「多謝,多謝你唔識分輕重。」陳素語帶雙關假笑,學習放輕。
慎防你搞不清兩百公斤是甚麼概念,天賜左肩關節脫臼了。他坐起身來,右掌扶穩左前臂,左掌撐着地面向下壓,賤骨頭啪啪作響,伴隨自以為能發揮止痛作用的狂笑,強行將筋腱及骨關節矯正。
陳素抱膝而坐,別過臉去,大難不死並非總是必有後福,震撼經歷只能短暫轉移焦點,不能擦除生命中的污點,結論還是回到起點:「咁我哋而家點?」話音剛落,便見男生從口袋裏掏出菸盒,手法熟稔地在掌心敲打,好讓菸草緊實耐燒,歪了歪頭示意女生跟上,「天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