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少有人會細看更衣室地板,相比以前,除了小解時攥住裙襬以防被沾污之外,陳素根本不會注意那些黴菌、那些凹痕,畢竟未曾試過光着屁股坐在地上。乃至現在,察覺即便只是不值深究的瓷磚地,也有大量隱藏訊息,向來怕髒的她卻面無表情的,伸出食指,搓揉着腳邊黏膩的頑垢。
你看,在這個不算潮濕的天氣,地板的濕滑程度言明清潔姨姨在今早拖過,窮學校不常開風扇,自然就延長了風乾時間,難怪醃着尿餲,屎臭和濁血的悶臭。當你的嗅覺神經元刺激超載,轉用口呼吸時,你甚至能嚐到屎尿血的味道。
陳素都嚐到了,依然面無表情,歪頭呆望遍地綜橫交錯的啡黑色鞋印,有的圓頭、有的尖頭、有的平跟、有的坡跟,慮及人的腳掌與身高比例約為「1:7」,你幾乎能精準判斷進曾出入過更衣室,意味凡走過必留下痕跡。
對了,我為甚麼在這裏,不用趕赴考場嗎?對了,我剛被剝光衣服受辱,而且有影片為證;對了,我的內衣和校裙統統報廢,既沒有能蔽體的東西,更沒有能使該影片消失的辦法;對了,倘若人所留下的痕跡是其存在證明,那麼我已與死去無異。
乃至放學鐘聲響起時,陳素仍抱膝蜷縮,如喪失了時間概念般恍惚,可她竭力按捺住顫慄、睜圓雙目,試圖喚回哪怕只是絲毫丁點的理智——
想起手冊上的考試時間表,筆試只到中午為止,何須放學鐘聲?想必是沒有調校廣播系統預設,實際上眾人早就離開校園,遺留她獨個受困,這才意識到須向外界求助。縮頭縮腦地站起來,跨出怯弱的碎步欲尋回手機,雖然四周無人,但卻下意識地攔住雙乳及陰部,確實沒有這個必要,只是上百根手指頭屈伸拉扯的畫面尚在腦海反覆閃現,她太需要保護自己。
總算在洗手盆下方發現手機,陳素趕緊撿起,礙於螢幕被擲出蜘蛛網似的裂紋,因液晶損壞而冒出紫線間線,使勁按下才可觸控界面。打開了聯絡人名單,堅盯着父親「陳甘之先生」的資訊欄目,偏又雙手發僵無法撥號。
她抬頭凝眸鏡中倒映,捏着累贅的臀肉、掃過荒蕪的陰戶、掬起笨重的胸膛、掐住粗俗的乳首,自製疼痛,對性徵妄加本不該有的褒貶並施以懲罰。正如此刻黏附身上的污漬,好對不起,爸爸,你的女兒我變得不乾淨了。思及於此,她慌得躲進背後那個廁格,想說服自己不是真的,遑論衛生巾事件、跟蹤狂先生、微型攝錄機、肚臍變小、被逼當上裸體模特全都是幻覺罷了,她可是要約見心理諮詢的瘋子,還記得嗎?
不過察覺肚臍變小正好排序在看診之前,這是為甚麼陳素又再清醒,趁電量還未耗盡,撥號給人生中第二位最重要的男生。
「我喺地下更、更衣室呀,你可唔可以攞、攞衫畀我?」
「攞咩衫呀?我得件體育服咋喎,仲要未洗。」
「有衫着就得、就得㗎喇,如果唔方便嘅,咁算啦⋯⋯」
聽着這瀕臨崩潰亦不敢打擾的聲線,宏毅沒任何遲疑:「我即刻過嚟。」
奔忙回到校園時已關門,雖則宏毅右腕負傷,但作為體力過人的學界田徑明星,僅以左手握着鐵藝圍欄、雙腳踏着欄柱借力、連續幾次蹦跳,轉眼間便翻牆入內。他來到更衣室門前,敲了敲門,逐表示門鎖被校工鎖起。
怎奈陳素沒有回答,悄聲待在廁格,彷彿聽不見男生於門外喊話,獨坐在廁板上交叉抱肩,魂不守舍地前後搖晃着。可宏毅知道除非大事不妙,否則女生不會委曲到如斯田地,他左顧右盼的,未能找到適合工具,只好後退幾步,助跑躍起踢向門板,方知以往看過的電影把破門呈現得太輕鬆了,來回踹上三腳才踢得開。
鎖樑與鎖身斷開、掉落,宏毅拎起裝着體育服的紙袋,步進更衣室叫喚。
陳素掩護上胸及下陰,倚着廁格門探頭:「你有無帶、帶衫過嚟⋯⋯」
宏毅見狀轉過臉去、看向別處,伸盡胳臂遞上衣服,陳素隨即接過、關門。儘管男生明瞭非禮勿視,卻做不到非禮勿聽,就怪斗室寂靜,連棉料與肌膚的摩擦也額外清脆,唯有將對女生動的歪念,連同唾涎給吞下去。
直至廁格門板徐徐推開、門軸吱吱作響,宏毅才好睜開眼睛,未料面前光景要比方才還更心癢難耐。險些撐破體育服的體態,短袖汗衣被生拉硬拽成了露臍裝、下襬成了垂直百褶簾狀,然而比起遮擋上圍,陳素用上雙手摀住小腹肚臍,任憑兩大銅鐘擺盪、兩枚葡萄突出。
這讓男生自感羞慚,人家擺明遭受了難以想像的凌虐,自己竟被色慾沖昏了頭,他回過神來,立刻脫下運動風衣披在對方身上,着力把持不作眼神交流避嫌,護送女生離校回家。
於往返梅窩老村的路上,那個連講話大聲也怕惹怒村民的陳素,如今仰頭呱呱大哭,吃不到母乳的嬰兒都不至於這般淒厲、這般聲嘶力竭,響徹到整夜霧繚繞的鄉郊小徑迴盪,在哀嚎中邁步。宏毅緘口不言,未敢假裝明白女生的痛,默然尾隨在她背後,切至靜音的手機卻震個不停,按開螢幕,這接三連四的短訊通知,竟是心儀對象的全裸影片及截圖,於各同學群組迅速流傳。
「正喎」、「奶牛黎姐」、「好大」、「淫底」、「老衲笑納」、「射咗」諸多留言彈入界面,不少明知宏毅喜歡陳素的男同學,亦禁不住轉發分享。宏毅惱得咬牙切齒,僵立原地,拇指猛按螢幕,退出所有與學校相關的短訊群組。
見陳素仍在前頭哭着、走着,宏毅快步追上去,拉住手擁入懷內。從小被教養了該保護女生、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兩樣都也沒法辦到,閉起雙眼,不見得能閉起淚腺體分泌,臂膀愈抱愈緊,心刺愈札愈深。
陳素非常努力地想要抑壓住泣聲、抑壓住撕心裂肺的抽搐,惟因過度換氣而致血液碳酸濃度驟降,呼吸性碱中毒,絕非單憑意志可逆之事:「我咩都無晒喇!」
「我仲喺到,你仲有我。」宏毅的言語顯然起不了任何作用、擁抱起不了作用、存在起不了作用。
真的好辛苦,甚超出陳素能承受的程度,面容扭曲,死勁搖頭:「唔係咁呀,我咩都俾人睇晒喇!好快、好快你就會嫌棄我,好快我就咩都無晒!」怨恨正猛烈膨脹,逼迫着內臟,肢體亦震顫麻痺,怎想到冤屈到極致竟化作生理性疼痛,「呀——!」軟弱無能的怒吼,掏空了力氣跌倒。
宏毅扶持不及,被陳素拉垮到礫石地上,明明四目交投,偏偏凝淚失焦溶解了彼此的輪廓。不過就是葬送尊嚴和矜持的男生女生,眼望地極。果如陳素所料,宏毅依然只是很痛很痛、壓根不知自己愧疚甚麼,而該贖罪的不是他。
造物製程中無可避免的微小原因,引起機遇變異,美其名曰自由意志,並派遣蛇來誘惑夏娃吃禁果,借以推卸罪責,牽累亞當失落伊甸。
於是女生奮身擁吻男生,以舌頭拙澀地探戈,眼淚流到嘴裏,為排解愁苦而提供調味,是鉀、是鈉、是氯等離子、相當於鹽份的代謝廢物。陳素和宏毅缺乏親密經驗,拘謹而莽撞、勇悍而狼狽,吞吐地舔掠彼此味蕾,磕撞着鑽入村屋單位,女上男下登陸在藤編沙發。
請容許我以落紅表忠、補償、賠罪,我力所能及最自私的奉獻。
或許這具猥瑣下賤的肉體終可派上用場、或許這樣我就能將你挽留,簡單通過享受它,便能吸收所有禁忌和污穢。陳素跪騎在宏毅胯部,挺直腰桿,遵照本能扭腰、抬臀,互相磨蹭着私處,逐脫去運動風衣挪出曲線。
豈料宏毅面露難色,非但言語、擁抱、存在不起作用,而且連性器都不起作用。
曾聽說男生初嚐禁果會臨陣退縮、緊張軟掉,陳素只好再接再厲,握着因被過度充撐而騰空的衣服下襬,緩慢且拖沓,把衫布逐寸掀開。棉料纖維勉強地拽起重物,愈漸單薄、半透膚色,兩顆蜜瓜如自滿溢的果籃邊滑落般,噗通拍打上腹,應聲泛起兩波漣漪。奈何女生勾引到這個份上了,仍是未能感到對方勃起。
自認丟盡顏臉的宏毅慌忙掙開,衝向門口穿鞋閃人,被雷劈中也不至於他那般錯愕:「我要走先,再講。」
剩得女生獨坐在沙發上,目送男生奪門而去,撿起運動風衣抱着遮掩皮肉,她沒有猜錯,這樣的身體,果然很噁心。陳素恨自己總是正確的,宏毅會嫌棄這副被看光了的軀殼,接着就甚麼都沒有,無力相愛、無法負辱、無可獻身、無從修補,只有孤苦伶仃的悲劇,以及徹夜的嗚咽:「唔好走⋯⋯」話聲未落便匆促摀住嘴巴,她已經太知道,自己沒有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