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〇八。
方濟桓在心裡默念數字,跟迎面向他打招呼的熟面孔點頭致意。
在櫃檯值班的是年資最淺的小金,狀似剛剛被主任訓過話,見到他眉眼間的緊繃感才稍微緩和,帶上一點笑意向他道早:「日安,肖恩。永不錯過的十七號,是吧?」
「早安,是啊,雖然是最後一次了——」腳步隨話音一頓,方濟桓的面色像是忽然被一朵調皮的雲遮住的太陽,先是凝滯,隨後很快恢復溫煦的笑容,亞裔輪廓使這種氣質更為敦厚。「那位今天要『畢業』了。」
提到關鍵詞時,他沒有發出聲響,只是訴諸咧開的唇齒傳達。小金顯然看明白了意思,詫異地張大眼,開闔的唇沒有發出聲音,彷彿生日的第三個願望或某種默認的潛規則,乍看似沒有錄入音訊的短片,也像是猝然而止的音符,最後終止於一個哀而不傷的神色,留給他介於鼓舞與安撫的眼神,不再多說。
方濟桓不怪她,事實上,在這業界中,尊重要比純粹的憐憫要來得有價值(valuable)。遑論無論是社工、看護、醫護人員、後勤或照服員,超脫凡人情感或道德束縛的專業,對需要他們的個案與家屬方是某種意義的有價(value for the price)。
早在選擇醫療管理做為職涯發展時,他就明瞭這些與人有關的事業,不當被人性的有限框架或支配。因此,即便後續進修執業再累、再困頓,進入體制後發現理想與現實不全是一回事,當今制度中尚存諸多無法盡善盡美的缺陷,被不明就裡的公眾指摘資本主義泯滅了他們對於同類生命的敬意,承受個案家屬的情緒成本⋯⋯等等,他也不怨不尤,因為他明白不過,那已是目前群眾智慧中,最接近公平與人道的形式了。
於今,他已不會像是二十多歲的實習生,對所有事物都懷抱一股無處可抒的憤怒,好似世界涇渭分明,凡事都有「正確的作為」。可他分明早在授課裡學到,有時就連生死的邊界也未必明朗,遑論他們是人,他們的大腦是已知的最精密的儀器,卻還是容易出錯、被輕如塵埃的事物左右。
王爾德說,道德是用來約束你不喜歡的人的東西。[1]
不管是亞裔第三代或新大陸居民的身份認同,方濟桓都不敢說他能完全理解歐陸文人以譏諷包裹的善感,但他無法責怪那些在至親陷入沈睡多年、決定摘除呼吸器的人們,因為他曾見過——無數人——他們落下斗大的淚滴,沉浸於連話都說不出來的濃烈哀傷,明明他們是最在乎那些毫無知覺(也可能只是他不知道,畢竟沒人知道他們知不知道)的人,卻要為了堅持數十載之後一個決定蒙受指摘,或許不公平。
以公平衡量生命的重量可能就落入埃及神話[2]的迷思了,方濟桓想說的是,或許無人能體會他人的人生承受之輕重,妄下評論也不過是以自身侷限的視野,綑綁生命的無限。
他不認為那必定是「對的」,只是不想輕判定那些經過沉痛的抉擇是「錯誤」。
然後⋯⋯思緒流動間,他已走到了目的地,是呼吸照護病房[3]區域。不同於中心內其他區域還有人們的談話聲,廊道冷清,護理人員與看護多是點頭致意便匆匆而過,隔著門板聽不著房內儀器運轉的無機質音階,可在轉調目前的單位前,方濟桓曾出入這房間次數之多,所以他可以輕易憶起當站在裡頭,不是絕對的安靜,卻因為周遭聲響規律、僵硬、缺乏人性,教人益發孤獨,好像在無垠的宇宙之中迷途。
病房門前懸掛著名牌,上頭除了主治醫生外的名字他熟悉不過,他「知道」對方,但不「認識」對方,因為他們從未有機會交談——就像那些報章雜誌上聲名遠播的名字,他從眾人口中得知對方的各種面目,也見過對方形貌各異的照片,可從未實際地藉由言談或細微的面部表現「認識」對方,因此所謂姓名更像是符號學,讓你「知道」世間有這號人物存在,但也讓你意會到,自己可能終其一生都沒能觸碰那個字符的真義。
因為那個人有極大機率這輩子都醒不來了,至少方濟桓的對方是如此。
那不是他負責的第一個患者,也不是他負責過最棘手的患者,現在更不是他負責的患者⋯⋯然而駐院至今,他每個月的十七號都會按慣例來文森的病房前看看,無論晴雨。
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會合乎社會對亞洲人「對帳面數字很敏感,卻對大維度的時間流動略遲鈍」的刻板印象,恍如隔世地發現已經十八年了。打從他知道文森,還有文森身上發生的一切,已經足足十八年了。
有些人的婚姻都不見得能維持十八年,退一萬步來說,在這個世間,有些人的生命都不見得能維持十八年。
不知是不是一種值得慶幸的事,因為文森變成植物人時只是個準大學生,還未結褵。但他深能理解,文森的親屬為什麼會簽下那張移除呼吸器的同意書,在十多年後的現在。許多人以為,下這種「罔顧生命自主權」的決定的人是窮兇惡極之徒,但方濟桓所接觸的現實,是很多疲憊至極,不再相信時間可以療癒傷痕這一套說詞的親長、子女、兄弟姐妹,以及配偶。
時間可以使新生的東西茁壯,也能使不再新鮮的櫻桃凋零得更快。
他輾轉得知,文森的家人跟安寧病房的負責人說,這個城市給他們的回憶讓人喘不過氣,接下來打算搬去南方,拔除維生器當天他們也不會到場,後續的費用了結後將帳單寄到新家就好,他們不想再跟這裡有任何關聯,徒是觸景傷情。
愛與痛不是同一件事,可他們是人類,本就難以切割出界線。
思緒停在這裡,方濟桓隔著玻璃看進病房,主治醫生與醫療小組圍繞在文森的病床旁,他僅能從醫師擺動的手勢看出一點端倪,他們似是戴著口罩交談。隨後,護理人員開始整理周邊環境並,且拆除文森身上的輔助器材。
待周身環境幾乎淨空後,其中一位護理士在眾人的凝視中,上前摘除了青年的面罩,與之同時,一旁的同行人員也關上了輸送氣體的開關。通常撤管後幾分鐘內患者就會進入腦死狀態,因此有人關注著心電圖,有人關注著文森的反應(縱使慣例來說不會有反應),即便是房外的方濟桓也能感受到置身其中的死寂,這不是他第一次目睹這流程,可每次,他總會想起中學時被約會對象帶去望彌撒,站在教堂裡與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齊聚一堂沉默致敬時的侷促。
但是——
十分鐘過後,房裡的醫護人員神色詫異,皺起眉的主治醫生的肢體語言大得讓人一眼能看出情況有異,方濟桓遠遠窺見心電儀上的波長不減反增,跳躍幅度之大,然後,在護士倉促拉起簾幕之前,他看見文森的眉眼有了些許動靜。
見狀,方濟桓也不禁屏住呼吸,置於牆沿欄杆上的手掌緊了緊,隱晦又大膽的猜測浮上他心頭。
在方濟桓第七百〇八次踏上這條走道,站在文森・桑德斯——一個他一無所知的人——的病房前時,裡頭沉睡十八年有餘的睡美人,在這個對此不抱期待、也毫無準備的世界,醒來了。
TBC.
[1] 奧斯卡・王爾德(Oscar Fingal O'Fflahertie Wills Wilde)《An Ideal Husband 理想丈夫》,一八九五年。原文全句:「Morality is simply the attitude we adopt to people whom we personally dislike.(道德不過是我們用來針對自己討厭的人的態度。)」
[2] 印普會測試這些心臟,看它們對神認識多少,信仰有多虔誠。一抵達冥界,印普就將心臟拿出來,放到秤子的一端,另一端則放了一根鴕鳥羽毛。死者如果不曾犯下擾亂自然秩序的罪行,他的心臟就會和羽毛一樣輕;反之,心臟的那端就會往下沉。
[3] 慢性呼吸照護病房(Revised Code of Washington,簡稱RSW)是專門照護需要長期使用呼吸器病患的單位,為因肺部疾病、中風、神經肌肉疾病外傷及其他各種原因無法於第一或第二階段成功脫離呼吸器的病患服務。
〖作者的話〗
這故事靈感來自影劇及我身旁的人歷經的現實,因此我想要藉由虛構寫作來表達一些看法,希望我能將這個故事寫得足夠溫柔。
此外,這個故事將列入一個新的系列,暫名為《夢想成真的我們》,想說的是一「達到夢想後、然後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