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驀然回首》從平凡中所見不平凡

《驀然回首》是一部相當著重於「初次觀影體驗」的作品，片中急遽突然的轉折，與敘事巧妙連結的時空切換，一再證明了「藤本樹」這位創作者的不平凡。

初次接觸藤本樹的作品，是以其瘋狂甚至於接近哲學的奇幻邪典作品《炎拳》開始，再接下來就是這部在2021年7月19日，於JUMP+上免費刊載的《驀然回首》。143頁的短篇，在一天之內，達到了250萬——相當於「傳說級」的閱覽次數。根據當時的社群觀察，大多數積極在社群上分享好評的並非是原本《炎拳》或者《鏈鋸人》的忠實漫迷，多是初次接觸藤本樹作品的讀者（註1）。《驀然回首》相對起藤本樹其他作品，故事設定來看更具閱讀上的「親民性」，而存在於其中的感動，一夕之間讓藤本樹不同凡響的創作才華，迎來從日本、乃至於世界的注目，更讓我們確信近年來從《炎拳》、《鏈鋸人》當中所感受到的才華並非錯覺，甚至於期待親眼見證一位「大師」的誕生。

三年過去，今年我們見證到《驀然回首》登上大銀幕，兩個女孩的創作與成長再次歷歷在目，這份感動藉由票房成績證明了此次改編的成功。而一部不到一小時的動畫電影，為何能夠在如此殘酷且更具競爭性的電影市場創下佳績？簡短俐落的敘事、意想不到的轉折、天馬行空的時空交錯，以及說明其中最重要的——其創作者本人的真情實意，讓我們能最直接的接收到那份感動。因為他真心想讓他，作為漫畫家所感受到的一切，能夠最簡單的傳達到我們心中。

因為這是一部，獻給「漫畫」，獻給「創作」的故事。

LOOK BACK

漫畫原名《ルックバック（LOOK BACK）》，除了中文片名「回首過往」的意涵，更可以巧妙地轉換成「看著你的背影」之意。

小學時的藤野，在見識到京本的畫功後認知到自己的實力不足，便開始奮發找尋方法提升畫功，此時的藤野，是看著京本的背影的；在與京本初次見面後，藤野從京本的敬佩與崇拜中獲得了肯定與自信，才發現原來京本也是一直看著自己的背影的。兩人相識後，因著漫畫創作所產生的羈絆一同成長，藤野領著京本走出房間、走出家門，見識這精彩廣大的世界。在人潮之中，藤野看著背後的京本，京本看著藤野的背影，一起迎向的是那個夢想的未來，是充滿了未知，卻廣闊無垠的精彩世界。

而那樣的未知仍是發生了，京本因突如其來的意外而逝世，因自責而萬念俱灰的藤野回到了京本的房間，見到京本收藏著自己創作的《鯊魚踢》漫畫，看見對方為自己寫的讀者回饋，轉身一看，門的背後所掛著的是簽有自己名字的半纏，那是當京本每天要走出房間，都會看見的景象，並非兩人共同的筆名，而是最當初的「藤野步」這個名字，一直提醒著京本堅持著往前進。

「背中を見て」是平行時空的京本在被藤野所救後，所畫下的四格漫畫標題，按照京本漫畫的內容，意思是在提醒那位使出帥氣一踢，但卻受傷的藤野「快看自己的背後！」但當那張四格漫畫穿越時空，來到藤野的面前，讓她有勇氣走入京本的房間裡，也同時如同四格漫畫中所提醒她的——快看背後，你的背後一直有我在。走上漫畫家一途的藤野，她的背後始終有支持她的京本存在；放棄了漫畫的藤野，但被她的漫畫所拯救，並為增進畫功，踏入了美術世界的京本也始終會存在。

當我們回歸這部作品，即使早已知道藤本樹能夠精妙地掌控具電影感的漫畫分鏡，還是不由得佩服他以「作畫的背影」作為貫穿整部作品的視覺主軸。尤其在觀看原作漫畫時，同樣場景卻是經過了不同季節、地點的轉換，來描述漫畫家這份職業長期以來所必須歷經的艱辛。我們作為讀者／觀眾一直看著藤野、京本的作畫背影，畫面上傳出的不只是畫筆的沙沙聲，更是漫畫家始終是在孤身作戰的殘酷事實，必須埋首於書桌前，持續練習作畫，無論已經過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者更久，無論在這條路上已經成功與否，所有的漫畫創作者都只是一直在堅持作一件事——提起畫筆，並且作畫。

這或許也是當時剛完結自己的第一次長篇連載《鏈鋸人》後，藤本樹在回首關於漫畫、關於創作的過往後，對於自己，以及同自己一起作戰的每一位漫畫創作者，致上的最大敬意。

為什麼要創作？

「如果當時沒有畫漫畫的話就好了……」

片中最突如其來的轉折，當上職業漫畫家的藤野正在工作室中獨自工作，一旁主播沈重的播報聲傳進他的耳裡，山形縣美術大學發生的隨機殺人案造成多人死亡。而自己的摯友京本，確認過後同樣在這起事件中罹難。

回到京本家中悼念的藤野，看到自己小時候為戲謔對方而隨手畫的那張四格漫畫。是她筆下的創作，意外讓京本走出了房間，並開啟了兩人的漫畫家之路。此時的藤野開始自責，如果當初不是她拉著京本一起畫漫畫，京本或許就不會進入美術大學，或許就不會遭受那樣的結局了。

即使藤本樹從未正面證實，《驀然回首》此段轉折早已被讀者認為是在紀念於2019年7月18日所發生的「京都動畫縱火案件」。不僅《驀然回首》的刊登日正是京阿尼縱火案兩週年後的隔一天（2021年7月19日），片中的隨機殺人犯也同樣以「自己的作品遭到剽竊」為動機進行殺人。

京阿尼縱火事件一共造成36人死亡，罹難的員工除了有曾參與過《涼宮春日的憂鬱》、《冰菓》、《Free!》等著名京阿尼代表作的資深動畫師，也有剛進京阿尼才工作三個月的年輕動畫界新秀。許多受害者親屬回憶起自己罹難的家人，談起他們對於畫畫的熱愛，懷抱著自己的夢想進入了京阿尼，即使每天加班也毫不抱怨，依然開朗著，沈默地、無止盡地堅持著製作動畫，堅持著畫畫，全是因為耕耘著創作的快樂，讓這一切變得值得。

但是這麽努力的他們，為什麼會遭受到這樣的結局呢？如果當初沒有喜歡上畫畫的話，是不是就不會遇到這種事了？

對於當時的事件，藤本樹可能也深有感觸，藉著片中的藤野之口提出質問：「如果當時沒有畫這些就好了，畫這些一點用處都沒有。」如果不畫畫的話，京本就不會跟著她走出房間，京本也不會為了增進畫功進入美術大學，也就不會遇到這樣悲劇的死亡結局了。我們過去只為了漫畫這個夢想，犧牲了常人的生活，一直努力持續地創作，並堅持到現在，然而事到如今，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

「如果那時候……」藤本樹以那頁促使京本走出房間的四格漫畫連結了一個平行時空，在那裡，小學時的藤野與京本沒有相遇，藤野放棄了畫畫，此時我們看見獨自一人的京本，仍然窩在他的房間中，時空遞嬗，她依然熱愛著畫畫，依然進入了背景美術的世界，考進了美術大學。但是在那一天的下午，隨機殺人犯卻依舊朝著休息中的京本走來，並朝她揮下利器，在難以動彈的恐懼之下。毫無預兆地，藤野卻在這時出現了，並用她放棄漫畫而學會的空手道，拯救了京本。

原來在那個平行時空裡，京本依舊會尊敬著小學時在校刊上連載著四格的藤野老師，她依舊會熱愛著美術，而兩人也依舊會相遇。當京本的四格漫畫穿越那道門，讓藤野看見那個平行時空的線索。藤野打開了房門，走進了京本的房間，在那個房間中充滿著兩人之間連結的一切，在藤野與京本拆夥後，京本仍會看著藤野創作的漫畫，為她寫讀者問卷。如果那時候自己沒有畫畫的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對啊，漫畫這東西，看漫畫還可以，但當自己開始畫，就完全不喜歡，無聊又辛苦，每天都自己窩在房間裡畫畫，真的一點都不有趣。

「那藤野，你又為了什麼而畫漫畫呢？」

如同藤本樹在漫畫為讀者們留下的線索暗示了一切——「不要憤怒地回首往事。」全片的最後一句台詞，「藤野，你又是為了什麼而畫呢？」，原來重新回首過往，那些漫畫中有的不只是漫畫，而是藤野與京本一起創作、成長、一起共度過的證明。那是她們倆人當初從彼此身上所獲得的鼓勵與自信，從創作上得到的辛苦與快樂，是藤野一路走來，成為了漫畫家的原因。

為什麼要創作呢？因為我創作的一切，可能也是某人所擁有著的一切。因為那些創作中有的絕不只是故事，而是一張張、一頁頁，記錄著我們自己所活過，並擁有過的一切。

"Don’t Look Back in Anger."

從平凡中所見不平凡

「我沒辦法成為漫畫家。只有極少數，真正擁有才華的天才能夠成為漫畫家。其他都只是普通的賭徒而已。」

重新思考《驀然回首》這部作品，不自覺浮現於腦中的是來自於描述成為職業漫畫家的熱血作品《爆漫王》的主角，真城最高的這句話。成為職業漫畫家，本身就是一場賭博，尤其在競爭激烈的日本更是如此，運氣好的話，你的作品可能有機會登上一些漫畫週刊，被一小部分的人看到，但想要能夠進入主流漫畫雜誌刊登作品已是難中之難，甚至開始進行長期連載，持續保持人氣讓作品不被腰斬，要的不只有繪畫實力，更需要能夠抓住讀者目光的故事，能夠持續堅持創作的體力與心力，以及天時地利人和的運氣，要想成功成為那些可以靠著畫漫畫過生活，擁有暢銷作品的職業漫畫家，機率只有0.001%而已，也就是說，十萬人之中只有一個。

真正的現實並不像《驀然回首》裡面這樣輕巧帶過的這麼簡單。《文豪野犬》的作家朝霧卡夫卡曾在看完《驀然回首》漫畫後留言表示「死後的自己對天使抱怨，自己犯的錯誤是和藤本樹同時代出生。」如此具份量的評價，想必也表示了許多已經從競爭激烈中脫穎而出的職業漫畫家，對於這位可謂之「天才」的漫畫家，同時融合了嫉妒與崇拜的最高敬意。

但即使被稱為天才，今年31歲的藤本樹最早也是從2011年以短篇漫畫出道，一直到2016年在《JUMP＋》上所連載的《炎拳》才讓他逐漸受到讀者矚目，並在2018年才以《鏈鋸人》開始在《週刊少年JUMP》本刊上連載。從2011年到2018年，假如沒有過人的堅韌心智，有辦法這樣默默無聞的堅持創作漫畫嗎？

能讓藤本樹在近年躍身為廣大漫畫市場炙手可熱的作家，除了他的才華本身外，不外乎提到本身就為日本主流漫畫雜誌的龍頭——《週刊少年JUMP》。

這部以現今聽來老掉牙許多的熱血詞語「友情、努力、勝利」為主要標語的少年漫畫雜誌，可千萬別小看它，早至《七龍珠》、《灌籃高手》、《火影忍者》、《海賊王》、《獵人》、《死亡筆記本》、《死神》等知名日漫代表作，近年來從《鬼滅之刃》、《咒術迴戰》、《排球少年》、《我的英雄學院》等都是這部漫畫雜誌的連載作品。能夠以如此多部經典漫畫作品而聞名的雜誌，最主要的還是以精準瞄準最具市場性的「少年漫畫」以及完全地「商業導向」為作為漫畫連載的主要方針。「有趣」、「人氣」是基本，如果沒有人氣，賺不到錢，就等著被腰斬，因此《驀然回首》中在藤野開始漫畫連載後，出現的上上下下的折線圖或許有人看不太明白，但那基本上是左右漫畫，以及漫畫家職業生涯與命運的重要因素。

藤本樹最初的發跡地《JUMP＋》則是《週刊少年JUMP》的電子版，作為網路漫畫的經營平台，刊載的作品相對於本誌的正統少年漫風格，《JUMP＋》則積極以多樣化的風格闖出一片天，近年來頗具知名度的《SPYxFamily間諜家家酒》、《怪獸八號》也是從這個平台開始。而藤本樹也是在這個網路漫畫平台上開始了他的第一部長篇連載《炎拳》。假如沒有這個能夠讓他自由施展「瘋狂」的舞台的話，如同《鏈鋸人》一樣具「電波性」的作品其實也很難想像能夠登上幾乎是「主流」、「少年」、「商業」代名詞的《週刊少年JUMP》本誌（同時也考慮到它的尺度）。

在我們看完走向極致瘋狂的《炎拳》、以及具有電波性發洩情緒的《鏈鋸人》後，從藤本樹作品中感受到的邪典前衛風格正是他確立自己所謂「天才」的形象。「他的腦袋果真是常人難以理解」大概是從喜歡他的讀者，到與他競爭的漫畫家都會出現這種感覺。但是這次的《驀然回首》可以說是如此「平凡」的故事，更恰巧的說明了藤本樹不只是一個只以邪道風格抓住讀者目光的漫畫家，而是真正為一個不平凡的「敘事高手」。除了是以完整展現起承轉合的短篇形式刊載，《驀然回首》所要描述的兩個女孩的成長時間跨度如此之大，但我們還是看到了，看到了他們的漫畫人生，看到了它們的平行時空，看到了回顧過往，重新面對創作的本心。

在2022年的JUMP新世界漫畫賞上，作為評審的松井優征老師曾表示看到太多受到藤本樹影響的作品出現，甚至有些看膩了，希望新人還是應該先思考自己想要表達怎樣的漫畫。從帶有電影感的分鏡、到偏向寫實的作畫風格，相信許多想熱衷於自我表現的漫畫家們會想藉由模仿藤本樹並成為下一個「天才」。但若沒能把吸收到的養分內化吸收並重新表達的話，一昧地模仿是絕對無法成為下一個大師。

我們從藤本樹身上，除了看見了漫畫創作的新一種獨立電影風格。最重要的是原來在競爭激烈的主流娛樂市場上，漫畫創作者擁有強烈且特立獨行的自我表達並非無法走入大眾視野，所創作的作品能否發自於真誠的內心才是根本。要如何能夠在充分表達自我個性下同時兼具精彩故事，並成功地展現「與眾不同」的創作，才能開始起步並走上成為「天才」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