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02|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失去小澤征爾先生」 村上春樹/文

撰寫《超人》《星際大戰》《印第安納瓊斯》等經典電影配樂的偉大音樂家約翰威廉斯曾說過:

「如果用日文翻譯『超人』這個詞,那應該唸作小澤征爾。」

世界的小澤,在今年二月病逝。許多你看過的精彩日劇中文字幕譯者冠潔,當時無償幫我翻譯了一篇村上春樹投稿朝日新聞的小澤訃文,她的專業與熱心讓我真正感恩。

昨日9/1,是小澤的生日,日本網路有不少追憶推文,在此分享冠潔精彩的翻譯,讓我們與村上先生一起緬懷,這位音樂界的「超人」。人活得精彩,寫精彩的人也寫得精彩,譯者的專業讓這篇日文訃文更加精彩,不可錯過。



小澤征爾


「失去小澤征爾先生」 村上春樹/文

原文: https://digital.asahi.com/articles/DA3S15861492.html


想起已故的小澤征爾先生,我的腦中會浮現無數的情景。當然心中也是千頭萬緒、也有諸多感慨,但在這之前浮現的是幾個片斷的、具體的情景。而這些小故事,幾乎都有著幽默的要素。


在日內瓦古老音樂廳的後台休息室,我握著征爾先生的手不斷摩擦著。征爾先生那一夜剛為歐洲的學生交響樂團指揮,指揮結束後就突然倒下、失去意識。在場沒有醫師,我不知如何是好,於是緊緊握著躺在休息室沙發上的他的手,不斷呼喚著:「征爾先生、征爾先生」,一面持續摩擦著他的手腳,希望至少讓他的血液循環好一些。過了好長的時間,他還是沒有醒轉過來。

一想到,他萬一就這樣死掉了該怎麼辦,說真的我感覺好害怕。我們不能輕易地失去這麼重要的人。但我當下除了拼命摩擦他的手腳之外,完全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後來有擅長指壓的學生也來幫忙,他終於慢慢恢復意識,睜開眼睛,然後就能坐起身來了。當時我真的鬆了一大口氣。

「指揮之前我肚子餓了,忍不住就吃了紅豆飯呢。」隔天,完全像個沒事人似的他這麼說道。「一定是因為這樣的關係吧。」

當時征爾先生剛動完癌症手術,切除了一部分的食道。醫師嚴格指示他絕對不能吃增加腸胃負擔的食物。像紅豆飯這種不好消化的東西當然是不能吃的。但他還是因為「看起來很好吃嘛」就大口吃了紅豆飯,然後直接站上舞台指揮。他的生活方式就是這樣,或者說,他這個人就是這樣。與他在音樂上的成熟完全相反、還是有像個長不大孩子的部分。也因為這樣,我在夏天的瑞士冒了大量的冷汗。順帶一提,那天晚上的演奏真是太美了。


有一次我們兩個一起走在維也納街頭,一段短短的距離我們走了很久。這是因為,征爾先生似乎認識很多維也納的街頭音樂家,一有人跟他打招呼「嗨、大師」,他就會停下腳步跟對方大聊特聊,所以我們一直沒辦法往前走。不過跟街頭音樂家聊天時的征爾先生,表情看起來真的好開心。我想大師應該是很喜歡他們這樣「自由人」的生活方式吧。我是這麼覺得的。當時征爾先生肩負著維也納國立歌劇場音樂總監的大任,當然這份工作的成就不用多說,能得到這麼名譽的工作,征爾先生也非常自豪。但於此同時在他心中,還是有著不被巨大組織束縛、想要如同吹過遼闊草原的風一般自由自在演奏音樂的強烈渴望吧?他的靈魂至少有一半是夢想著這樣的世界的吧?我心中留下了這樣的印象。


傍晚在檀香山的卡皮奧拉妮公園(Kapiʻolani Regional Park)散步時,征爾先生獨自迎面走來,兩手各提著一隻北京烤鴨。我問他:「這是哪來的?」他說:「我突然想吃北京烤鴨,就打電話去訂,結果不小心訂重覆了,只好把兩個都買下來了。」這個時候征爾先生自己一個人住在檀香山的公寓裡。我問他:「那要怎麼辦?」他說:「這也沒辦法,我只好一個人吃掉囉,哈哈哈。」北京烤鴨挺大的,我很擔心會不會又重演日內瓦後台的事,不過似乎後來是沒事。但他真的自己把兩隻烤鴨都吃掉了嗎?


這些情景接連浮現在我腦海中。當然我跟征爾先生也聊過很多音樂的事,不需要我多說,征爾先生是有著特別才華的、特別的音樂家。要用「他是天才」這麼一句話概括,當然是很簡單的,但要我說的話,我覺得他的大腦大部分都是用跟音樂有關的細胞構成的。一說到音樂的話題,總是讓我驚嘆他的大腦運作多麼特別,甚至常常啞然失語。對他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對一般人而言――至少對我這種音樂門外漢而言――往往都讓人驚嘆連連。

我喜歡看征爾先生跟交響樂團一起練習。指揮家有許多種類型。有獨裁者類型、老師型、沉默寡言的人、健談的人,有悠哉隨和的人、也有易怒的人……征爾先生不太會顯露他的感情,就只是慢慢地、仔細地,將細節的螺絲一個一個拴緊的人。專注地側耳傾聽交響樂團發出的聲音、有問題就針對問題點指正,用幽默友善的方式說明哪裡不行,將這個部分的螺絲拴上。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重覆,一點一滴地、充滿耐心地建構他想要的聲音、追求的音樂。

看著進行這項工程的排練現場實在是非常有意思。神奇的是,當他拴上一個螺絲,響起的樂音就又更自由、更清新了一些。不管看了多少次,都讓我滿心佩服。這是怎麼辦到的呢?拴上螺絲後整體就會更生硬――這才是一般會發生的狀況。但是在征爾先生做來,拴上螺絲卻讓所有人的演奏更加放鬆。就這樣,演奏出的音樂漸漸地更自然、更柔軟,被賦予了生命。我想這應該就是「小澤魔法」的神髓之一吧。

這樣的事之所以可能,不用說,當然是因為征爾先生自己心中已經確立了不可動搖的、音樂的整體意象。他就只是將這樣的意象原原本本地、以他所有的技術轉移至交響樂團這樣的綜合樂器上、交付給他們而已。其中沒有過度想傳達的訊息、也沒有誇張的動作、沒有對藝術的耽溺,更沒有情緒化的強制性。存在在那裡的,就只有小澤征爾這個人心目中所確立的、純粹的音樂念想,展現出排除了所有矯飾的誠實而已。他能夠將之化為立體的音像,在座無虛席的音樂廳鮮明地重現。作家愈是追求文體的真摯,文體本身往往會消失不見,最後就只剩下故事本身――在小說的世界中是有這種事的。征爾先生晩年的演奏,或許就是達到了如此熟練的境界了吧。

能做到這種境界的人――能像他這樣自然而然就辦到的人――我一時半刻實在是想不出來。我好想再多聽更多小澤征爾的音樂。想見證他的音樂會往哪個方向前進、最後會抵達什麼地方。這是我最真誠的想法。他所留下的許多過去的音源當然十分寶貴,但對於那些無法完成的未來音源的存在……我一想到這些成為「不存在」的存在,就萬分遺憾。


「我最喜歡的時刻是黎明前的那幾個小時。」征爾先生這麼說過。「在大家都還熟睡著的時候,我自己讀著樂譜。專心一致、不會因其他事而分心,完全沉浸在樂譜中。」

在那樣的時刻,他的腦中響著的應該只有音樂吧。在那無聲的時刻。翻開總譜,純粹的音樂世界也隨之展開。那或許就如同哲學理念一般,無比純粹、帶有自我完結性。而那或許正需要黎明前的黑暗。

要與之並提或許有點太厚臉皮,但其實我在寫小說的時候,也都是在黎明前起床坐在桌前寫作。在那樣的靜寂中一字一句寫著原稿,常常會想著「現在征爾先生也已經醒來,正在專心地讀著樂譜吧」。然後我就會提振起精神,想著「我也得加油啊」。


如此寶貴的「黎明前的同事」如今已不在人世,我由衷感到哀傷。




下圖是十年前時報出版,賴明珠大先生翻譯、村上春樹與小澤征爾對談、荒木經惟攝影的《和小澤征爾先生談音樂》,這是什麼群星會等級的書。現在小澤先生走了,這本書仍然耀眼地讓人瞇起眼來,死亡無法掩蓋他們的光芒。

生日快樂,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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