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小油坑

原本的計畫是，早上六點上高地寄物中心一開，就託了大包，立刻往燒岳出發，下山後在河童橋吃個雖然晚一點但是真正的午餐，接著去小梨平紮營，閒逛風景看別人的帳篷耍廢吃喝整個下午最後洗個澡。隔天一早到松本，繼續寄放大包再去吃個真正的早餐喝個真正的咖啡，然後去逛戶外店。

（不是前兩天晚上才在穗高岳山莊大吃大喝嗎，看起來像餓了一星期）

事情從賴床開始就變得有點不一樣，然後一點一點，變得完全不一樣。

一不小心又照例天亮才出發，想說順順走，反正這段路走過不只一次，應該算是輕鬆愉快，還滿適合當暖身的。

到了明神，看見前方禁止通行的繩子，陡的想起來，啊。

出發前就有看到訊息說梓川左岸因梅雨有嚴重崩塌，禁止通行。從明神到小梨平要走梓川右岸。

不過那已經是大約兩個星期前的訊息了，一直以為以日本人的效率應該可以很快修復完成，因此沒怎麼理會它。現在看到，呃。

不知道是崩得太嚴重短時間無法修復還是反正右岸可以走就慢慢來無所謂。

印象中右岸的路比較迂迴，打開地圖一看，真的。這下子可能要多花半小時才能到上高地了。

如果單純是路比較長也還好，但相較於左岸幾乎全部都是平路，右岸上上下下，雖然起伏不大，但跟期待有相當的落差，心裡不免犯嘀咕。

上上下下也還好，這都屬於觀光步道等級，真正令人不耐的是一路上川流不息的來人。

啊，這一天是星期六啦。而且左岸不能通行，全部人都擠到右岸來了。

平緩的路面讓大家都想順順快走，人數太多，因此沒有意識到對向有來人，或不在乎對向有來人的山友總數也相對多了起來。後來我也索性不管了，只要路不是真的窄到會面對面，就不讓，擦肩便擦肩；碰到架在溼地上僅容一人的木棧道，有樣學樣的也採取先踏上去先贏的策略，黑羊白羊過橋的戲碼要演當然奉陪。已經見識到日本自私的人也不少，我學會了看情況決定要不要客氣。

沿路濕地風光極美，要不是隨時都有人到處都是人，要不是重頭戲還在後面，其實也可以走得悠閒適意。

很掙扎。十天後還會再來一趟，而且一定只能慢慢走。要不，那時再好好欣賞呢？但到時候走到這裡應該至少比現在晚個三小時，而且適逢日本連假，人只有更多，即使慢慢走，可能也欣賞不了？

遇到即是有緣，想看多少，剛好看得到多少，就看多少吧。

終於到了河童橋。

先看看等等要去拜訪的燒岳，再回頭望前兩天的路。

經過帝國飯店，開始幾乎遇不到人。還好地圖在手，否則還真要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

接著看到西穗和燒岳登山口的交叉處。西穗，或許以後搭新穗高纜車再走上去好了？偶爾沒志氣一下蠻好的。

繼續走著，平坦的碎石路上不時有動物的排遺，看四周情況感覺是猴子的，但總是保險一點好，又把熊鈴聲音放出來。

因為路太好走了，忍不住一邊滑手機。然後突然想到，該不會？

這是哪門子直覺，低頭抬腳一看還真的。

只得找個可以坐的大石頭，挑根夠硬的細樹枝，把登山鞋底的猴子大便刮掉。

燒岳的噴發警報是一級，雖然不懂一級是甚麼（會滑手機不會查嗎），但看附加說明文字是要大家多留意，那應該就是沒有怎樣的意思吧。

所以就繼續囉。

進入登山口之後的路徑，在充滿遮蔭的樹林裡。地上潮濕，腐葉泥巴倒木處處，復又堆積著彷彿從來沒乾過的石頭，配合略略的坡度，完全郊山風景。

深深的樹林裡面沒有人，剛剛在處理鞋子時遇到的唯一一個已經遠遠的在視線外。剛剛上高地往明神方向根本就是排隊進入，此處怎麼杳無人影？

難不成我的印象錯誤，燒岳其實是很冷門的山？

不可能吧？

不管我怎麼想，除了剛剛短暫見過的那位，這前後兩小時我都沒遇見人是真的。

路很好走，又不太曬，一開始覺得開心，有種放鬆郊遊的感覺。

走了快一個小時，雖然有變陡一點點，但還差不很遠。

這下子開始擔心了。

往燒岳的總爬升是超過1000的。走了這麼久還沒什麼高度上的進展，這表示等一下前面到底會是甚麼在等著我呀！

這判斷還算有常識但令人高興不起來。但還是老話一句，是自己要來走的，唉著麼大聲沒選擇回頭的也是自己。

漸次出了樹林，開始了灌木叢中曝曬的之字形陡上。

各種鐵梯也出籠了。難怪前幾天看書上介紹寫燒岳「雖然沒甚麼太困難的地形，但還是能夠充分享受爬山的樂趣」，真是很日本的表現方式啊。

然後人突然就冒出來了。

走著走著看到前面有幾個人正奮力往上爬（這表示接下來更曬更陡），然後後面來了一組西方人──他們總能輕裝便簡到明明不是越野跑的，裝束和速度都很像越野跑。

越爬越高越曬越暈，展望也越來越不得了。抬頭抬到脖子痠，燒岳還在比眼前所見最高點還要更高許多的後面啊。

終於燒岳小屋到了。

小小的，相較於其他常出現在大家口中的豪華山屋，顯得陰暗陳舊。

屋簷下牆上掛了滿滿岩盔、繩索、攀爬器具。不知道是有專門開設攀岩行程，還是有租借服務，還是常有救援需要？

本希望休久一點，但想到接下來要面對的是1.2公里爬升380公尺的陡度，心裡就不是很安穩。既然如此，就坐一下，擦擦汗，補兩口水，繼續完成囉。

過了山屋，會先有小小下坡，然後一點上坡。接下來下到鞍部平台後，就是直上山頂了。

在鞍部稍微再休一下，趁機把岩盔戴上。

接下來，一小段清楚的路徑後，正式進入亂石碎石區。

到了這個路段，人看起來又更多了。所以是我太晚起登，大家早就都已經到這上面來了嗎？

還好有前人（走在前面的人）的努力攀爬，不然以我認路的能力，不知道會猜錯多少。

有些路段會一下子找不到噴漆標記或疊石，眼前的山友有些人走這邊，有些人走那邊，到處都可以是路，只要接得了更上面明顯路徑的方式通通可以是路──意思也就是其實怎麼走都不好走不像是路。

本來以為怎麼踩都不會去踏到真正被硫磺燻到的地方，但走著走著腳下竟真的一片白白黃黃，鞋子底下還冒著煙也就不出意料之外了。

正為了自己怎麼累得這麼快而覺得挫折，發現前後的人也是越走越慢，陸陸續續停下來──停下來就覺得也還好，但繼續走沒兩步又快不行──的這種節奏，你讓我完換我讓你，彼此看到大汗淋漓喘不過氣來的對方的臉，都有一種無力的理解的神情。

山頂人好多。

四周無敵的展望，有一面剛好正對穗高連峰。

標牌上同時寫了燒岳北峰和燒岳，地圖上顯示這裡就是燒岳。大概是燒岳主峰不給人過（或人過不去），到了北峰就算到了主峰吧。

背後的霧氣散了，看到小小的綠色的漂亮的火口湖。

天氣看似極為晴朗，但濃霧說來就來，一下子穗高又看不見了，下面的路徑也突然都看不見了。正想不對吧有說要變天嗎，霧又開了，所有景色又瞬間跳到眼前，彷彿剛剛的白牆是自己的錯覺。

一直穿著防曬長袖、忍到山頂決定要脫掉涼一下，沒兩下子又被曬到決定趕快穿上。穿穿脫脫，有選擇就是會把自己搞得很忙。

霧又來，決定等它再開一次，再看穗高連峰一眼，就要下山。

剛剛上坡有多不穩，現在下坡就加倍滑。尤其當路徑不清、一下子沒有切對方向又不願回去，想硬嚕到正確道路上時，那種碎石像流沙的感覺真是令人印象深刻（誰叫你要硬嚕來著）。

還眼見兩個互不認識的山友就在我面前討論起誰走的那邊才是對的，然後各執己見各走一邊，結果發現兩邊都對也兩邊都不很對，反正即使是對的路也大概只有好走一點點，差別不大。

回來之後看見有台灣人分享走燒岳的經驗，說是下坡的時候乾脆著簡易冰爪好走很多。雖然好像有道理，但以這次自身經驗來說不覺得有需要。這段路小心走慢慢走，很適合訓練肌力和足踝穩定。而且輕裝，身體負擔說實在是不大的。

另一方面，連登山杖日本都希望大家可以加杖尖套保護地面了，知道有人（連這種路徑）都還穿簡易冰爪去戳土地，應該會很皺眉頭吧？

看到燒岳小屋的屋頂，知道也還是不用高興得太早，因為真的還早。

不過已經在心裡盤算著等下要選甚麼飲料了。

下到山屋，直接一手掏零錢一手伸進水桶撈，也不管有遮蔭的凳子上只剩一個縫，就把自己塞進去，飲料打開來乾了。

一邊喝，一邊聽到一組西方人（這邊西方人真不少）談論飲料的價錢，突然之間心揪了一下。幹嘛提醒我這種事情呢。我沒事幹嘛聽呢。還好飲料已經快喝完了，哈哈。

從離開山屋五分鐘之後，兩三個快腿超過我一溜煙不見之後，一直到回到山下、到西穗登山口之間又都完全沒有遇到人。

這讓我真的很難理解。不是沒有人，但路上都沒遇到人，那是？

走在平坦但極為曝曬的河邊，我開始想，這個海拔不到太陽下山應該都還是這種氣溫，我真的要整下午待小梨平嗎？現在才下午一點多哩。

不過今天是星期六，松本可以住的地方應該沒有了吧？

拿起手機要查，沒收訊。

到了某個溫泉旅館前面，看到有樹蔭的椅子，趕緊坐下來，這裡有收訊，剛好。

首先確認上高地回松本的票，還有時段可以換。

但果然，松本車站前那麼多住宿，這天幾乎全滿。只剩那種價錢很可怕，要小數點往前移一位才能看下去的那種。

用盡各種方式搜尋，正待放棄，開始細數等等紮營可能會有的好處讓自己開心接受事實，突然看到一個令人心臟漏拍但還能繼續跳的選項。它就在我原本隔天要住的地方徒步三分鐘，離車站也是五分鐘以內。

只剩一間，而且要馬上刷卡不退款。這麼緊迫的決定，讓已經熱翻了的我更加口乾舌燥。

好吧，就當作今天是住一泊二食的山屋吧。這個價錢再加一些，可以住到市區車站旁邊的溫泉飯店，而且是星期六晚上，應該已經是划算的晚鳥價了吧。

心一橫，卡刷下去，車票改好時間，整個人煥然一新。

現在只剩下去領背包、覓食這兩件事情了。

終於有心情上的餘裕去欣賞其實一直在背後的河岸和山。原來這麼漂亮啊。

又回到河童橋，氣溫高到看見下面玩水的人也不覺得羨慕，只心想「你們不熱嗎？」

繼之過橋到了五千尺飯店前，想著到底是要去上高地食堂吃東西好，還是在這裡解決？

剛好看到眼前傘下的座位有可以遮蔭的角度，先坐下再說。考量到上高地食堂可能沒位子需要排隊，巴士候車處的桌椅區這時絕對呈現曝曬狀態，當機立斷把背包放著，去買食物。

又是一個熱到沒食慾的中午，這樣的組合剛剛好。

頭和上半身有陰影遮蔽，但整個人還是被地面反射上來的熱氣蒸到滿頭大汗。河童橋和眼前的路面滿滿被人覆蓋，天氣很好、光線強到眼睛不舒服，往山上看去的展望卻不如預期。

星期六。

河童橋這樣，小梨平應該也好不到哪裡去。我開始慶幸自己今天不用在帳內一直聽到小孩奔跑大叫的聲音。（前一天在橫尾休息時，就已經聽得山莊裡有小孩把山屋走廊當運動場──小孩就是小孩，不管哪國的小孩都是一樣○○。）

喝的解渴消暑、吃的酥脆美味，我的精神和胃獲得滿足，準備好好去賣店裡購入終於「夠資格」可以擁有的東西，然後──別忘了去接我的大背包。

直接在巴士候車處一邊排隊一邊整理行李，想著等等到了市區要進行的事情清單，感覺會是放鬆又忙碌的一晚。

列車越來越接近松本，人多了起來。雖然是正常，但有點太不正常。

穿著浴衣的人不少，有的穿得很有品味令人欣賞，有的穿得很敷衍讓我皺眉。

整個列車車廂塞滿滿沒有縫隙。到松本時，在新島島上車、把登山背包放在地上的登山客們都沒有一點可以把背包背起來或拎到胸前的空間，只能等大部分人慢慢出了車廂，才開始動作。

沒有看過松本的月台這麼多人。

正疑惑之前的週末在這裡有這樣嗎？就聽到廣播提醒大家人潮擁擠要小心腳步，原來是晚上在松本市區有盂蘭盆節的活動。

不過還好，這類型的活動一定是在運河那邊舉行，雖然本來有打算想去看看夜晚點燈的時計博物館，但之後還有機會的。

還沒踏進這晚的住處，先被外觀小小驚嘆一下。不是甚麼多了不起的飯店，但我真的太久沒有住到飯店這種東西了。

一進去，是「正常」飯店的優雅薰香（雖然我更喜歡德澤園大廳的氣味），讓渾身酸臭的我自慚形穢。

臉上脖子上大滴大滴和一時半刻停不了，只好不管這許多，還是先去辦理入住。這才發現將近24個小時以來，我只說過一次話（買午餐時那兩三句），口渴的問題還沒有根本解決，此時的聲帶完全被卡住，講出來的聲音連我自己都不認識。

稍微安頓一下，趕在迎賓飲料停止供應前先去享用，然後到明天要住宿的商務旅館去拿寄放的行李。

舒服寬敞的飯店大廳，讓人每個沙發都好想坐一下。在那裡悠閒的閱讀牆上的書本雜誌，跟在山屋閱讀區做一樣的事情，應該還是不一樣的感覺吧。

不過，可惜到的時間不算早，該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先去附近大創買了一些當晚就要用的東西（但到底是甚麼現在經全忘了），再到巴士總站下面的超市熟食區買了晚餐和要搭配的飲料，去推大行李箱之前，還在樓下全家抓了蘋果冰淇淋、選了宵夜和早餐，自覺得很有效率的，決定到隔天退房前都要窩在飯店裡不出來了。

吃掉冰淇淋、好好的洗了澡，把不想面對的大背包打開，抓出要洗的衣服送進洗衣機，微波了晚餐之後慢慢搭配電視享用。

三不五時瞄到旁邊整包溼答答的帳篷，觀察著怎麼樣能在眼前有限的空間裡把它們好好晾乾又不把人家房間弄得面目全非，覺得好傷腦筋，一點都不想動。

雖然空間不大但已經相對夠用了，這也是我稍早下定決心刷卡的原因之一。隔天要住宿的商務旅館內部空間更是小得可憐，想弄乾帳篷會是更上一層樓的考驗。

把散了一桌的東西收一收，內帳外帳地布都打開，找地方盡可能攤平。

然後我想走也完全走不了了。

地面上只剩零星的縫隙要用跳的，跳不準還會踩到帳篷滑倒。

連沙發空間都被用掉了，還好還有床鋪可以坐。就待在那裡滑著手機瞄著電視，計算著翻面的時機（好像在烤東西？）

把八成乾的帳篷堆在旁邊，收來衣服晾好，去吃晚間招待的茶泡飯。

要不是晚餐吃太飽，這茶泡飯自由可加的料也太多種，還有冷的跟熱的可選，真想試試各種組合。

吃完繼續窩在床上等消化（？）然後去泡溫泉。

這裡的溫泉池說明是白骨溫泉同樣的泉質，具有一堆甚麼甚麼的功效。

溫泉療效甚麼的就算了，只知道還好我有在11點以前來，因為泡完澡還可以有冰棒可以吃，過了時間就沒有了。

想想我在山上跟山下過的生活好像也沒差很多，覺得到目前為止都還滿能有自己選擇的餘地，真的很幸福。

接下來就是整整三天的休息日。有想好可以去的地方、可以做的事情，但哪裡都不去、甚麼也不做其實也完全不會怎麼樣。

上山為了享受下山，這話真是再貼切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