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拒收垃圾【短篇故事】


某個公寓大廈管理委員緊急召集會議。

 距上次全員出席已隔五年之久。

 整個社區有12棟樓高12樓的大樓──A到L──粗算有110多到140幾戶住民。大廈委員每年輪替:同一屆由同一層樓住戶派出戶長擔任委員;固定由A棟代表擔任會議主席,除非有人自願擔當。

 這種已有歷史的老公寓,住戶來來去去、組成複雜:鄰居間鮮有交集;平時互不相遇、也沒聯絡,彼此都不想干涉別人的生活,也從不積極主動參與社區活動。最低限度的交流只有「平常幾位會在樓下中庭散步、運動的老居民,擦肩而過的時候會寒暄問暖,問『兒子啥時結婚』、『女兒什麼時候要生,讓家裡的老人抱孫……』僅此而已。

 這次事態緊急。

管理委員會已被區公所的清潔隊多次警告「垃圾分類不確實。」

據傳,某個住戶喝醉酒,將裝滿啤酒屍體混雜一般垃圾的袋子──未經分類──直接扔進一般垃圾的子母車。好死不死,當天是清潔隊來載走的日子。他人正拎著垃圾不分的大塑膠袋,還沒甩進子母車,剛好被清潔隊員逮個正著。他當場被隊員警告:

「已經警告你們社區很多次囉。下次再不分類,以後就不來你們這邊收──自己去請清潔公司來處理。」

會議中,有人反應從那包未經整理的垃圾中發現各式藥袋:什麼降血壓的、控制血糖的、顧胃腸的、護肝的、止痛藥、還有安眠藥和鎮定劑之類的──林林總總十幾包不一樣的醫療單位開立的藥單。不過,每一包藥袋上邊都標註同一位姓名:


   金會發 先生


「金會發?甘毋係『ㄟ曲6』的?」有人認出鄰居的樓號。

「嘿啦,應該是。」幹過守衛的委員跟著附和。

「又擱金會發?──伊毋係頭幾拜黑白亂擲──」

「好像有看過他亂丟──」

「就他啊,垃圾都不分──」

「有夠糞埽──」

講台語的、國台夾雜的、只講國語的、破台語講一講力不從心改講國語的──委員們七嘴八舌抱怨這位惹人厭的金會發先生──一時喧鬧不已,讓主席不得不先暫停會議,讓鄰居們「幹訐」金先生十幾分鐘後,才能繼續會議。

「現在問題很大啦,」主席總結截至目前為止的討論,「每次收到清潔隊警告,都有金會發。」

 委員們又開始七嘴八舌,讓會議差點停滯。

 眼看會議開了快一小時,主席被迫大喊:

 「各位,不然我們下次再討論?」


    不行──沒空──人家區公所已經下最後通牒──誰想忍受那種鳥人──我才不願意浪費時間──給我結論,現在!


平常習慣息事寧人的主席,看大夥們義憤填膺,只好勉為其難繼續會議。

終於有人大吼:

 「報警處理啦──」

 「就叫好幾次啦──每次都巡一下就走了。」

 「啊不然每個委員輪流去給他按門鈴,按到他怕啊。」

 「你以為每個人都不用上班,跟你有那種美國時間──」

 「就照輪啊──你家裡有沒有剛退休、不用工作的老大人?」

 「阮爸剛中風,汝係要伊安怎落眠床?」

 「請外勞去安咧?」

 「霸凌他啊霸凌他!」

委員們各執己見,開始丟出彼此的想法;主席見大夥們熱烈討論,就默默地走到前面,一一把居民的意見寫在白板上:


 (1)到他家門口貼布條抗議

 (2)在樓下中庭用大聲公嗆他

 (3)塞抱怨信到他家信箱

 (4)趁他經過守衛室,叫守衛警告他

 (5)寄存證信函,不排除提告

 (6)去撞門【↓】

 (6-2)烙一群阿弟仔去撞門

 (6-3)請「阮熟識的」老大仔去他家「泡茶」

 (7)製造假車禍

   ……

 【6以降未列入正式會議記錄】


幹過警衛的大哥又舉手發言了:

「嘴巴講可以啦,對方不改也沒用。不是警衛的職權,我們又不能逼他改。」

住戶們沉默下來,互有默契地點頭。

 既搞不死他,警察又不作為,也趕不走他──沒有好的(合法範圍內)處置方式。

經過一番點子激盪,他們一致決議:沒人拿他有皮條。

 不過,在閉會前,委員會仍訂出下次開會時間──一樣鼓勵所有委員與會,一同解決「攸關你我權益的嚴肅議題」──並決定請金會發本人到場,親自說明清楚。


這人平時都窩在家裡,由老家的老父母金援、接濟。這間房子在他老媽名下──老父母另外住在別處(看,連父母都受不了他。)他本身無產、沒伴,又膝下無子;自己不去工作、也不進修,更沒有找工作自己賺錢的念頭。平常只待家裡,音樂開很大聲,從早到晚喝個不停。

他早就顧人怨了:不僅同層住戶很討厭他,連隔壁棟的住民都無法忍受。多次檢舉也沒改善。多次勞駕警察過來關心,他都趁警察抵達家門前,關掉音響。警察進門盤查時,他總是嘻皮笑臉,說「都沒聲啊──錯覺吧?」警察也拿他沒皮條。警察一離開,他音響又繼續放、酒繼續喝。

多次被目擊亂丟垃圾,也有住戶當場勸導他,他總是傻笑:「不識字啦──啊不然你幫我分?」說完,還是把整包垃圾甩進裝一般垃圾的子母車。前幾次還有居民幫他整理垃圾,但漸漸就力不從心,只能放任這件事發生。


終於,會議當天,金會發在幾位委員「誠敬邀請您與會」的連番轟炸──連一般登門推銷產品的銷售人員,或參選里長的候選人親訪拜票的助理們,都會感到羞愧的勤勞程度──抵達現場。

他踏入會議間的一瞬間,所有參與的委員都起身鼓掌:

「噢,你終於來囉。」

「好啊!」

「千呼萬喚『死』出來。」

只差沒飆髒話。

他本人只是搔搔後腦杓,有點難為情地傻笑。

主席走完開頭程序、宣達完討論事項,隨後批鬥大會就開始了。

住戶代表們紛紛站起來攻訐他:有人開始考古,有人直接問候他家兩老「兒子養那麼大,還整天讓他啃老──都不用負責?」有人顧左右而言他、偷臭隔壁鄰居。有人藉場合推銷自己代銷的產品。有人抱怨大樓門口都不准臨停,害她女兒叫Food-Leopard都送不到家門。有人抱怨鄰居都亂停車。有人終於想起金會發的惡行,一一數落他的不是。有人直接嗆他「限你一個月內搬走,否則叫兄弟去你家──」馬上被身旁的委員制止【當然,沒列進正式紀錄。】

最後,有位委員終於氣不過,用三字經、五字經、七字經,還有問候對方父母、師長、甚至向上追溯到開臺墾拓的祖先的,飆罵一長串,隨後補了一句:

「你『又』酒醉到忘了要垃圾分類嗎?」

 只見金會發,「被拒收」的垃圾,半酣醉,茫然看著委員們,癡癡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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