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香港導演任俠《慧童》 揭露祖母的文革詛咒 針刺父子家暴情結

慧童

香港導演任俠第二度提名金馬獎，金馬61最佳紀錄短片項目。這一次他把鏡頭移到久違的老家廣東，拍攝他的祖母慧童。這部紀錄片凝視著慧童，不只疼惜她身上因早年意外斷了的一隻手臂，更殘忍揭開她因歷經文革而留下詛咒般的創傷。屋子裡還有任俠10年沒有往來的父親，任俠走入鏡頭，開啟了三代對話。本片不只深遠於歷史與土地，更私密於他的親情與血脈。質問過去，終得審視自己。

片中，他的父親帶他到祖父骨灰灑入的東江，去看爺爺。父親思念落淚，對他說：「爺爺年輕時也像你這樣鬧革命。」所謂的鬧革命，其一可能是2021年，任俠與林森共同執導首部劇情長片《少年》，敘述在反送中運動期間，一群少年於香港街頭尋覓揚言自殺的抗議少女。此片入圍第58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及最佳剪輯，並拿下金馬影展奈派克獎。

該片題材敏感，讓任俠一度猶豫該不該踏入廣東，他擔心可能被扣留。在今年搬家時，他翻到硬碟裡2009年曾拍攝祖母的素材，故事還沒講完。是使命感或親情召喚，他終究去了廣東惠州。

慧童今年91歲，本已失去左手，去年又因摔倒而在右手裝上人工關節，如今右手舉不高也伸不直，光是擠牙膏都百般困難，但她堅持自己來。慧童的堅強獨立其來有自，她經歷過文革，三反、五反、肅反、下鄉各種運動，她說當時年紀輕什麼都不懂，都是聽命行事。那時，祖父被打壓為牛鬼蛇神遊街，她牽著年幼的任父在邊上看，她心急如焚，但身為幹部，又不敢公開哭。獨力照顧兩個孩子，什麼苦都不能說，心病抑鬱，才會癲癇發作暈倒在鍋爐上，燒損左手而截肢。

父親帶任俠去房裡翻看祖父當年的文書資料，被慧童看見了，恍如被搜索查緝的即視感，慧童頓時像有詛咒發作纏身，昔日的毛骨悚然再現，堅定地強調自己清白，「問心無愧」，任俠要她陪著一起回顧往事，她不要，她渾身激動，來來回回踱步，一再自顧自地宣告清白，「你們搜吧」、「我光明正大」、「一切都為了孩子」，慧童站直身子，如同啟動防禦機制，開始朗誦誓言：「忠忠直直對人，誠誠懇懇工作，對人要關愛，千萬不要起懷疑妒己……」

這些畫面讓人看得觸目驚心，老太太的焦急不安四分五裂，發自半世紀前的傷，根本未癒。曾被囚禁被批鬥的恐懼顯然還烙在心底。陰影不散，人怎平靜。

本片保留了很真實的人性反應，不只慧童，也包括慧童身邊的子孫。任俠最初踏進屋子，久別十年再重逢，慧童一見他興奮躁動地簡直要噴淚，一直喊著早晚都想他；可是，任俠不知是口中說過幼時對祖母畏懼，或是自己竟讓祖母苦盼十年才回到跟前的愧疚，當下演繹成一種近鄉情怯的冷靜。

任俠的父母6歲離婚，父親曾向他埋怨是母親出軌導致，但他自己的童年回憶卻是父對母的家暴。後來他與父不睦，才闊別十年沒回去。這一趟探親，任俠除了續問祖母的昔日種種，同時也當著祖母的面，一一翻開記憶中的家暴印象，滔滔不絕質問父親，口吻溫和，但如同他作品探尋問題的尖銳與執著。

《慧童》讓這一家三代在鏡頭下都赤裸裸。任俠像用針去挑開父子情結的痂，刺穿祖母揮之不去的暗瘤引出毒素。或許只有如此直視，陰影才終究得以見光。

本作由個人望向時代，視角格局深闊。回顧了半世紀前的歷史創傷，是給上一代舒緩的出口，也是給忘卻的下一代深刻提醒。沒有所謂時間過不過去的問題，一切都在原地，歷史及故鄉皆未曾遠去，遊子和遺忘的人才選擇背離。之於人性親情亦是同樣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