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投稿/趙文宗
先解釋電影名。「破地獄」是葬禮儀式,源自佛教「目連救母」的故事。目連(又稱目犍連)為佛陀徒弟,以神通(比特異功能更厲害的超能力)及孝道聞名。一日,他以神通見到已逝的母親在地獄被折磨,原因是她在人世間時誹謗佛法、刻薄貪心,受苦是業果報應。目連問佛陀如何拯救母親,佛陀指路,目連衝破重重地獄關卡,將母親救出苦海、再轉人世。
道教以此佛教故事為基礎,發展出超渡儀式「破地獄」,充分體現出中華宗教文化並不強烈互相排斥;擁有出家傳統(出家須辭別親人朋友)的佛教結合儒家霸權所崇尚的孝道,更是外來宗教本土化的成功例子。問題是:既然因果為佛教鐵律,因孝救母,是否真是孝道?(註 1)
就以佛教著名尊者密勒日巴的故事為例。密勒日巴的母親在丈夫離世後因受夫家萬般欺𠗕,要求懂黑魔法的密勒日巴盡孝報復,咒死欺負她及子女的親戚。後來密勒日巴後悔,決志修佛法。他師傅先命令密勒日巴在險要的山峰上建屋,建好又拆,即使密勒日巴身體有傷,亦不准其休息醫治。密勒日巴見受苦又重又久,但師傅仍沒傳法之意,準備自殺。最後師傅禁不起妻子求情,願意傳法,並指:叫你受苦,是叫你清除之前你種的孽障呀。
當然,清除孽障方法有多種,目連母親輪迴轉世成人之後有否修佛,遭遇又如何,並無詳述。(註 2)但,以親情為旗號,為清孽障打大折扣、甚至種下更大的孽,是否真正的善?情況猶如,孩子學校受罰,要抄五篇校規,家長心軟代完成,是否真的對孩子好?阿彌陀佛。其實,電影中文哥已說明白:人生到站就要到下一站轉搭下班公車。(大意)也就是說,適時放下覊絆,也是修行。
因為輪迴,因為因果,佛家認為萬法皆空,世間所有物事都沒有永恆不變之本質。時間也一樣,「過去-現在-未來」這線性單向的程式也有所侷限。龍樹在《中論》中直指時間是「人的意識的一種造作」。(註 3),過去、現在、未來三者互相依賴,並沒有各自獨立、自性(即本質)。德勒茲在《Cinema 1》及《Cinema 2》兩書𥚃對時間的建造有更深入、更顛覆的理論探討,德勒茲認為電影的出現,挑戰(甚至已成功顛覆)了傳統的時間認知──按這認知,我們一直深信,時間運作須以主體的連續/順序活動/Action 呈現。(註 4)例如,《破・地獄》中,甄小姐進入文明公司見到道生,再到親入棺材搬入義莊,就是一個按故事情節推進的時間再現。
然而,由於拍攝科技及剪接技巧越趨成熟及萬端變化,電影發展出不以人物、故事發展為本位、依歸的時間觀:過去、未來與現在可以共存。(註 5)例如,《破・地獄》最後一段,文哥的自白就是以葬禮(現在)、文哥回憶(過去)及文玥的人生發展(未來)相互交替組織建立的。這種現在、過去、未來的三角時空永恆迴路,不停建造人物立體且可變的性格。(電影中人物性格就是經堆積來表達。以文哥為例,從心軟仗義幫助道生處理屍體,到表達對已逝太太的情深;再到最後一段,文哥顯示自己勇敢突破的一面。)重要的是,情動(Affect)會出現於迴路與迴路之間的空隙。
情動是感動人及被感動的能力,尤其容易與事件共生出現──事件通常指結果超越預期的事情(例如,意外、死亡、葬禮。我會加上觀影,未看電影前,觀眾很難預估會在哪一點流淚、狂笑)。(註 6)而電影技巧所創造出的時間永恆迴路,將令人不自覺、不自控、不理性地情動,與角色共情,亦即觀眾觀影的投入度。(註 7)情動非常個人且獨特,不分好壞,不會終止,亦將不停調整每一個個體的生命觀,並藉由不斷地調整,鬆動個人因生活而遵循、依賴傳統的惰性,好比觀眾或許會一邊看著片中文玥與文哥的互動,一邊反思自己在處理性別平等、親人爭執經驗時的方法,如同文哥與其夥伴也同樣在片中對父權傳統之慣性深切反省,並於結尾破舊立新。由於時間不順序游走,情動建構了人生新視點,電影才能鼓勵觀眾勇於與舊制脫鈎斷裂。正如德勒茲所希望,電影因此才有解放的力量。(註 8)
以上分析,流於紙上談兵。說到底,時間廻路是否清晰開展、角色性格如何建立,以及情動能否引出共情,還是要看製作團隊(包括演員)的功力與狀態。當然,最重要的是,要入場看電影,才有情動、改變的可能。我看的這一場次,有觀眾說:「希望《破・地獄》可推動同性婚姻在香港合法化。」──我可以肯定地告訴她,不會;有沒有高官在看過《從今以後》(All Shall Be Well,2024)(一齣描述暮年同性伴侶逝世後,另一半面對生活困局的香港電影。)分享感受?沒有。
說到底,解放是講求策略的。《破・地獄》結局完全脫離現實──哪有世故聰明的生意人(如道生)不會預先將老行尊破格遺願與行家深入溝通,還為了一個前輩得罪全行,這以後哪還有生意?傳統於今日不一定適用,但要講原因且具道理──女性遭貶視,如是因為不潔的話,那就要問:不潔是否因為流血呀?男人流血會否不會不潔呀?陰道流血為何不潔呢?其實,真正原因是否怕女因月事而元氣消散?若怕元氣消散,則男也要保精。(註 9)那是否怕女性陰氣太重?我曾諮詢八字老師,八字純陰之人比八字純陽者更適合做殯儀──那,八字純陰尊旺格的女性是否最適合?再批判性一點,男變女易性八字純陰者可以嗎?似乎,在殯儀的場景中,研究性別公義空間比電影想像更闊更大。
《破・地獄》以志斌的小男人對比文哥的父權,再用志斌太太對丈夫的操控(每次志斌與文哥的衝突都是由她煽動)、文玥對情人的冷漠(堅持不做朋友不拍拖),嘲笑大男人的外強中乾;又以道生女友曾美玉懷孕道出輪迴人生的想法,無疑是陳腔濫調,是示範低手建造時間迴路和情動共震。然而,瑕不掩瑜;此片值得一看。
註 1. 電影中文哥兒子志斌不憤地說:法律沒規定兒子負責(照顧病父)。我對這一句感受甚深。很多人在公車上不用耳筒,放大音量看片打電動;說他們這樣會干擾其他乘客,這些人多會回咀說:法律沒禁止(我這樣做)呀!」〈破。地獄〉就係提醒眾生,人情有時比法律更厲害。
註 2. 有朋友問:電影中甄小姐(韋羅莎飾)對兒子的依依不捨可否視為對《年少日記》鄭太 Heidi(也是韋羅莎飾)對兒子有傑跳樓的隔戲補償?
註 3. 參考自《龍樹中論的哲學解讀》,吳汝鈞著。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7。頁 281。
註 4. 參考自《Cinema II:L'image-temps》Gilles Deleuze 著。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9。頁 36。
註 5. 參考自《Gilles Deleuze:Cinema and Philosophy》Paola Marrati 著。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頁 68。
註 6. 參考自《Event》Slavoj Žižek 著。 London:Penguin,2014。頁 3。
註 7. 參考自《The Politics of Affect. Cambridge》Brian Massumi 著。UK:Polity,2015。頁 114。
註 8. 參考自《The Politics of Affect. Cambridge》Brian Massumi 著。UK:Polity,2015。頁 104。
註 9. 參考自《從道教的女性修行看道教女性觀》,問學集 12 期,頁 16-30。何怡懦著。
劇照提供/英皇電影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