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怪物?
電影【怪物】的主軸,由三個視角闡述老師霸凌學生的事件,隨著角色視角的轉變,被隱藏的秘密逐漸揭露,真相最終也隨著劇末的狂風暴雨水落石出。導演是枝裕和借用少年之間的遊戲,向觀眾發出「誰是怪物?」的疑問,是疑似霸凌學生的保利老師?愛子心切的早織?看似無辜的少年-湊及依里?還是讓丈夫頂替自己意外碾死孫女的罪的校長?但答案也許還有可能是,尚未看清事件的原貌,就隨著情節而有預設立場的我們。
少年之間的情愫被技巧的以各種視角包裹成謎底。湊的媽媽早織,關心湊在學校是否被霸凌的同時,忽略了自己對兒子擁有「普通」家庭的期待也可能是種傷害;保利老師在鼓勵學生要「像個男人一樣」的同時,忽略了擁有陰柔氣質的男孩-依里,被其他符合「陽剛氣質」的同學霸凌的可能。這些稀鬆平常的話語及期待,扼殺不被歸類在「正常」範圍的心靈,最終謊言促使怪物誕生。
由謊言交織而成的怪物
湊的謊言推動整體劇情發展,他誣陷保利老師,為的是保護心中不被認可的情感,在引發外在衝突的同時,內在衝突也隱匿的交織在其中。例如,在湊將自己的頭髮剪掉的情節,觀眾被引導先從早織的視角看起,在早織的視角中,只看到雜亂的頭髮散亂在浴室,並得到剪頭髮是因違反校規的答覆,而湊的異樣,也埋下後續早織與學校間衝突的種子。但來到少年們的視角我們才發現,那是因為湊第一次與依里相處時,依里摸了他的頭髮,這是湊第一次的心裡掙扎,他無法理解在心中升起的感受是什麼,只好試圖將它拔除,隨後便延伸出一連串的謊言,去保護心中那份無處安放的情意。
然而,早織也對湊說了謊。她為去世的丈夫在兒子湊面前塑造一個剛強的形象,她避而不談的是,丈夫的死因是與情婦出遊時發生意外,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希望湊未來有個普通家庭好向丈夫交代,彷彿如此便可以挽回已故丈夫的心意,早織在不自覺中也對自己說了一個謊。但年幼的湊知道父親不倫的事實,他成為謊言的庇護所,承接一個母親對兒子普通的期待,直到他遇見另一個少年依里,才終於發現他無法承擔期望的重量,因而在劇中選擇跳車試圖逃離世間普遍信念給予的枷鎖。
全片看似是用校園霸凌去包裝同性的愛戀,但導演並非為了訴說禁忌的議題選擇用常見的霸凌事件去吸引注目,而是以類比的方式喚起每個觀者心中的怪物,在單一視角下憎恨或偏頗於某個角色時,心中的怪物會升起一次,得知結果為同性間的戀慕,會有機會再升起最後一次。導演技巧性的以「果」去煽動觀者的情緒,再逐漸揭發「因」去促成反思,讓你我都有可能意識到,自己便是電影中那些霸凌依里的孩子們,畢竟大多數人對所謂「普通家庭」的想像跟呼吸一樣自然。
怪物的吶喊
在故事中另外一個少年依里,看似透明卻是劇中最複雜的角色。依里陰柔的特質除了被父親以矯正之名進行家暴外,在學校也是被欺負的對象。然而,導演並未將他營造成一個瘦弱不堪的樣子,相反的依里有著天真無邪的可愛外表,在逆來順受的個性底下,有著超齡的成熟。比起湊,依里更了解自己所是的樣貌,然而在眾多惡意及暴力下,他的年齡及幼小的身形,只能讓他選擇當隻放棄抵抗的樹懶。
若在電影裡長號的響起,是代表湊心中謊言的吶喊,那代表依里的聲音便是蟬鳴。在一開場城市的建築物燃起大火時,導演安排依里玩著手上的竹蟬出場,伴隨著消防車的鳴笛聲,兩個高頻的聲響疊加在一起,讓不安的氛圍帶著怪異的和諧。在自然界中會鳴叫的只有雄蟬,發出聲響的理由是為了求偶或感到害怕,而依里就如蟬般,用同一種聲音發出心底的渴望與恐懼,但比起管樂低沈如贖罪般的悲嚎,尖銳的蟬鳴更顯得「理直氣壯」,因為那顯著的高頻和依里與生俱來的性別氣質一樣,無法躲過任何人的感官。
依里被設計成一個隨身攜帶打火槍的少年,這個編排讓角色有著極大的反差。打火槍不合理的出現在一個沒有不良嗜好的孩童身上,除了起了引發觀者的好奇作用外,也隱喻著憤怒。那個憤怒可能是來自家暴的父親,也可能是在哪裡都被暴力對待的依里。導演沒有明說貫穿每個視角的那場大火是否為依里造成,但那熊熊烈火的場面,搭配在河的另一岸遙望著城市的依里,仍可被看成依里怒火的象徵。
然而有趣的是,依里的打火槍在少年間專屬的秘密基地被湊「沒收」。湊在一旁的大水溝急忙撈了水,撲滅了依里為了火葬死掉的小貓而點燃的烈火,在彷彿澆熄了依里對世界的憤怒的同時,「沒收」的這個舉動也造成「憤怒」的轉嫁。從觀眾的視角來看,會誤以為是湊的物品,因為最先得到的畫面資訊是早織在湊的床上發現打火槍。而就如同其他導致早織懷疑學校霸凌湊的端倪,這看似不起眼的物品,也促使了憤怒的延續,最終形成一個迴圈,逐一點燃故事中每個角色的情緒。
雨過總會天晴?
故事由一場大火開始,結束在颱風過後的天晴。少年們在暴雨中的天氣爬出陰暗的水溝後,天真的相互詢問是不是真的「轉世」了,但隨後認知到自己仍舊是原來的模樣後,便歡快的跑向陽光明媚的草原。導演沒有明說少年們的生死,但從天氣極端的轉換搭配超現實的高光,觀眾大概也都猜到導演想表達的隱喻。
最後看似充滿希望的結局,是導演的浪漫也是導演的溫柔。他讓少年們認知到不需為了改變原本的樣貌而轉世,也讓少年們即便沾滿污泥仍有權利跑向光明,故事的末端少年們恣意的奔跑在象徵希望的旋律中,讓坂本龍一的Aqua洗淨受傷的靈魂。導演是枝裕和將少年們的「轉世」安排到螢幕外的真實世界,給予擁有類似靈魂的人們一點得來不易的希望,盼望大雨過後終能迎來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