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的第24年,回頭尋繹陳列的牢獄之災,的確感到恍若隔世。
1972年,陳列因「為匪宣傳」被捕,判刑七年,後因1975年蔣介石逝世獲減刑,實際服刑四年八個月。他的「罪行」僅僅是回答了一個看似無害的課堂提問。當時,作為花蓮某國中英語教師的陳列,在課堂上回應了一位學生的問題——那是個調皮卻帶著疑惑的孩子問:「未來我們當兵時,會不會被調去反攻大陸?」陳列冷靜地答道:「那是不可能的。」
如此一句現在再平常不過的回話,在當時的政治氣候下,竟被視為「叛國」。這樣的罪名,放在今日,已然如同幻夢。當年的牢房,今日已被改建為「景美人權園區」,昔日鐵窗的陰影,如今以教育與警示的姿態存續,成為歷史的一部分。
然而,這段牢獄經歷卻未將陳列壓垮。出獄後的他,選擇以筆為刀槍,將生命的燃燒從隱忍的灰燼中再度點燃。1980年,他寫下〈獄中書〉,用溫和卻堅定的筆調記錄了自己的牢獄歲月。文字不帶火氣,卻蘊藏著如慢燒般的深沉力量。
這篇文章後來改名〈無怨〉,文中記下牢獄窗格的陽光,如此詩意。「如果有陽光,從西邊牆壁上方的花磚間射入的幾塊菱形光線,現在應該落在第七條地板橫木上了。那也就是老林右腿附近的位置。等到陽光移到第八條地板時,有時就會聽到獄吏的鐵底皮鞋走在長廊上的聲音,而後是某個鐵門開啟和關閉的轟然撞擊聲。我們知道,下午的審訊和工作又開始了。在陽光的移動中,有人將要為個人的自由或甚至於生命和法律爭執幾個鐘頭,有人則將在工廠區為某個團體縫製一定數量的筆挺制服。」
無怨也毋忘。正是這種力量,支撐著他在1993年至2002年間,從花蓮民進黨黨部主席,到國大代表,為花蓮的民主建設做出貢獻。他在政治的舞台上,始終保持清醒,未曾染指權力的甜蜜誘惑。2002年,他結束政治生涯,回到土地與文字之間,專注於書寫自然與人文,將早年的熱血化為筆端的靜水流深。
施明德的獄友、黨外運動的知名文膽,曾經站在風口浪尖的陳列,最終選擇將心力投注於人與自然的連結。他的文字,彷彿記錄了他生命的軌跡:由少年時期的單純與勇敢,至中年時的波瀾壯闊,最終歸於晚年的深沉與平和。他筆下的世界,溫暖而有力,正如他自己內心的溫熱火種。
時至今日,我仍經常想起,想起當年陳列課堂裡的國中小毛頭。想像他們如何在頑皮調笑中、不無焦慮的發問;想像青年陳列哽在喉間、不得不發的胸中塊壘。想像聽到年輕老師的回答,在那些孩子心裡會是如雷震耳?還是嗤之以鼻?是安於現狀?還是蠢動騷亂?
當年十幾歲的孩子,如今都屆齡七十,在提前離席的英文老師之後,他們還會在成長過程裡,見證台灣這塊土地的巨變:1979年的中美斷交、1987年的解嚴、1996年的總統直選、2000年的政黨輪替,乃至2008年的兩岸直航、2014年的太陽花學運、2024年青鳥行動。在長成世故的中年之前,在失落最後的青春之後,他們可還曾憶起講台前那個,單純而勇敢的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