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之框

乙巳年的炮竹方響畢，我在元宵前夕踏上了馬祖南竿。

說要搭台馬之星，從基隆登船，夜宿船上，待天明已到馬祖列嶼的豪語，誇口了幾年，終於在今年買定台中直飛南竿的機票，先行前往。

出發前沒有任何想像，抵達時沒有任何方向，多數時候飽含對人跡的嚮往的我，在所謂的觀光淡季，甚至是馬祖人都回台灣或到中國過年的時候到訪，更覺東北季風的淒寒。

此行帶上的書是2024年剛出版的《戰地之框：從漁村到預備戰地的魔幻時光，在軍管實驗下成為馬祖人》這本好書。

「帶一本書出遊」在出發前是儀式性的宣告，但返程後往往成為一種鄉愁。

因為對當地人文、地貌，真正的閱讀總是在歸來後才得以開展，當我置身在南竿、北竿、東莒時，是無從意識到這些跳島遷徙會帶來什麼境遇，又會在日後形塑什麼理解的。我只能沿途撿拾，加以驗證，並時時讓書名躍上腦海─「戰地之框」，我用有限的視野閱讀著島嶼，島嶼也用它曲折的身世讓我透過框看這塊土地發生過的事。

我對馬祖的認識與理解都是後設與蒙太奇式拼接的。

更慚愧的是，旅途中，我甚至為沒能吃上幾頓像樣的飯菜感到氣憤。加上騎著租借機車在狂風裡爬坡，只為了前往一個可能待不到15分鐘的景點，結果常是感到無聊，又因著是獨旅，好像沒人一起領受這種辛酸，更覺悲涼，是四天行程中多數時候的心情。

但當飛機回到本島，我忽然對眼前的都市生活感到暈眩，這塊便利至極的土地，人與人的羈絆卻一點也不強。我開始回想起這幾日，我只要逢人就盡可能與之互動的點滴。

最想念的是頂好特產店的大老闆！那是初到南竿的第一天，看完媽祖巨神像，因為迷路，竟然就把南竿島整個繞完，頓覺空虛的時分。期待飽餐一頓的我想起民宿老闆娘推薦的「九榕閣」餐館，空著肚子的我，在下午四點央求餐廳收留，讓我飽飫一頓。也許是我看起來真的飢寒交迫，九榕閣廚師爽快地說：「五點半來，我幫妳準備！」像接了聖旨般的我心想，只要再等上九十分鐘就可以大吃一頓。但等待的時間其實仍是無事可做的，一整天下來，我在全南竿島只看到阿兵哥、台電員工、加油站員工，沒有遊客，除了我。

從餐廳坡道往下走後，看到一間名為「頂好特產」的商店，想著此行有個任務，就是幫家人詢價，採購東湧陳年高粱酒，遂歡快地走進店裡。正在看著電視的老闆，看到客人上門，甚是殷勤地招呼，淡菜薯條、八八口酥、化應子.......任我發問、試吃。獨旅一天下來，太期待與人交流的我，熱情地向老闆搭話，老闆用他可愛的福州腔知無不言地回答，他甚至還向我炫耀他的工廠快要完工，我才驚覺這個頭像印在產品上的依金那老闆一點都不簡單。閒晃期間，每個走進店裡的人彷彿都是舊識，被老闆悉心地問候一輪：「從台灣回來啦！」「怎麼回去啊！要不要借你摩托車，或去樓上住一晚！(特產店樓上兼營民宿)」我在一旁深感這生活圈的緊密，也對老闆的熱心感到由衷喜愛。後來，搭船從福澳港返回民宿前，去頂好找老闆和老闆娘聊聊天幾乎成了馬祖旅行的亮點。七十五歲的開朗老闆，和十七歲就嫁給老闆，生養了五個小孩的老闆娘二人，成為此行我最喜愛的南竿伉儷。

另一日在北竿的奇遇也挺有趣。

去北竿前，剛看完被演算法推播的「哈哈台─訪問上班時候的馬祖閒人」，沒想到隔天在北竿坂里村的路上，就看到受訪的黑冰冰(馬祖導遊─林愛蘭女士)出現在對向。太想與人互動的我，馬上衝過馬路(馬祖沒有紅綠燈，但放心，其實也沒有車)與之攀談，在這東北季風凜冽的時日，我想任何人見到另一個活人，心裡都是挺澎湃的吧！黑冰冰女士邀我進屋內，說要請我吃她自製的「老酒溏心蛋」，我十分雀躍地走入民宅，聽馬祖113年度最佳導覽為我介紹她的屋內陳設和北竿故事。期待與人互動的我，不管她說什麼其實都聽得津津有味啊！

後來她問要不要順便載我，反正她有車。不確定要去哪裡的我，想著雙腳萬能也就婉拒了。沒想到，這份客氣竟讓我迎來了此生攀升樓高最多的一日─120樓。(以前去跑貓空馬拉松10K當日不過爬升79樓，已覺得腿要斷了。)

北竿地形可說是一坡未平，一坡又起。離開芹壁後，我想著前往距離最遠的「戰爭和平紀念館」，當天早上風雖涼，但徒步慢行是舒服的。可是返程的時候，下起綿綿細雨，我的陽傘傘骨被吹斷，在寒風冷雨中，緩慢爬坡，打算走回碼頭的我開始想起這幾日搖下車窗說要載我的人的美麗身影。但此際，我等不到。Google Map預估我抵達港口的時間會是16點38分，恰好錯過16點半回南竿的船。原本預計搭15：20的船計畫簡直天真。我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哪裡有人呢？哪裡有車呢？那一路，挺悲壯的。

剛過15點時，有一台RAV4在雨中對我搖下車窗，問需不需要幫忙？我連忙說：「要！要！要！我要去白沙港。」於是坐上開著暖氣的車。我問車主是軍人嗎？因為他穿著好看的軍用外套。他說，「不是，他是北竿鄉的鄉民代表。」我說：「那我要去你的服務處留五星評論。」他像打開話匣子一樣說起他代表民進黨參選至今的努力，要在國民黨勢力堅強的馬祖勝選及經營一點也不容易.......我在車裡談及我今天的幸運，早上有黑冰冰接待，下午有鄉代接送，他笑了一下說：「黑冰冰是我同學的媽媽。」這讓我得出一個結論：「在馬祖，人是無法犯罪的！」因為左鄰右舍都是你的叔伯同學，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緊密，大概會讓此中人偶感窒息吧！

最終，幸運的是，本來以為要錯過的15：20船班，沒想到跑起來買票，後來還是搭上了。下午天氣急遽變化的緣故，讓爾後回台灣船班與飛機取消了。而明日要飛的我，因著憂心，又跑去找頂好老闆商量了。我到此際才知道，馬祖人每天一起床，拿起手機，就是察看「馬祖資訊網」網頁的原因(才不是刷什麼社群軟體呢)。「馬資網」置頂的「雲高」和「能見度」攸關每日交通運營。當天睡前和晨起，我一刷再刷，就怕班機取消，真切地過了很在地的一天。

總結而言，在馬祖遇到的每個可愛的人，例如在東莒7-11的東莒國小學生(全校只有6位！)和經營小雯仙草奶凍的小雯哥哥，他們的故事和照片在《戰地之框》一書中都曾出現，我竟是在返程後才找到前往的路。這讓我好想再去馬祖一趟，最好是一個夏天，有藍眼淚可追，商店都開著，路上有人。屆時，我會老老實實地去基隆搭船，睡一覺起來先到東引，再回南竿，把這趟還沒去的北海坑道、津沙部落、西莒方塊海、大坵島、藍眼淚，沒吃到的老酒麵線、繼光餅拼圖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