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自己的偏愛,我喜歡找機會和學生一起讀余華〈十八歲出門遠行〉,不是可以故作世故又顯得了然於心的《活著》,而是一個青年在十八歲的某個陽光正好的下午,被他的爸爸塞了個紅背包,就這麼跑向未來的故事。彷彿我就在現場,瞇著眼看青年「歡快地衝出了家門,像一匹興高采烈的馬一樣歡快地奔跑了起來。」因為我也曾十八歲,天真地以為背上了紅背包,從此天地任我奔馳,想像力的邊界才是世界的邊界,我一定可以成為任何人。但,這則故事後來卻變成一則警世寓言,因為全然敞開的世界不盡然只有美好,一定要真切走過青春的狂躁,才能回頭指認那時世界對自己的召喚實在太像包藏禍心的蘋果了。
我沒看過《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作者莎莉魯尼的爆紅前作:《正常人》和《聊天紀錄》,因為我缺乏對千禧世代的理解。但身處在人生荒原的我,確實想知道美麗的世界在哪裡?所以翻開書頁,隨書中主角艾莉絲、菲力克斯、愛琳、馬賽出發尋找。長大後的這四人也有背著紅背包,一路被階級、情愛關係、自我認同無情丟棄的經歷,這意義是存在主義的:
人除了必須是他自己以外,其餘什麼都不是。人孤獨地被棄置在這個世界, 處於無窮無盡的責任當中,沒有任何奧援。人除了建立自己以外,沒有別的 目的;人除了在此世上鍛造冶煉自己以外,也沒有別的宿命。除非人首先理 解這些,否則人不能做些什麼。(沙特《存在與虛無》1943)
但也不是,蒼白的存在主義試圖把生存的困境指向先驗的、不可逆的。本書主角們生活的「不美麗」卻是後天造成的。真實世界是一場場未見血腥但同樣暴力的《魷魚遊戲》,不管是誰,只要沒搞懂社會玩法,就算佔盡所有外在優勢,同樣會被丟出去。艾莉絲有錢買得到伴遊菲力克斯,但買不到她渴望的愛;愛琳有美貌優勢,但真和自己的「白月光、硃砂痣」馬賽取得發展機會時,不但恐懼於難測的未來,還得不到自己手足的祝福。人生實難,作者直指當代有錢也買不到愛與關懷,究竟是愛無能還是背包裡根本沒有如何對應「消費主義、文明崩潰、隱性階級」的指南?
倒是小說後段,主角四人因故吵架後而極具小說張力片段,讓人生可能擁有的美麗透出一線光:
愛琳用痛苦的聲音說:「拜託,不要離開我。」馬賽把她的一綹頭髮撥到耳後低聲說:「不會,永遠不會。當然不會。」她又繼續哭了一分鐘,兩分鐘,而他靜靜坐著,讓她的頭靠在他膝上,摟著她。最後她直起身來,傍著他一起坐在床上,用衣袖擦乾臉。
馬賽說:「我一向不擅長,被人照顧。我不希望別人做某些事情是因為我希望他們這麼做,或他們覺得有義務這樣做。.....若是說我為你做過任何事情,那其實也都是為我自己,因為我希望能接近妳。坦白說,我很希望能感覺到妳需要我,妳不能沒有我。.......上回妳提到我們的友誼,說妳希望我們只當朋友就好,妳也許是認真的,如果真是這樣,那我也接受。但我卻覺得妳講這些話也有可能─至少從某個角度來說─是因為妳希望我做出不同的選擇。比方要我坦白說,『拜託,愛琳,別這樣對我,我自始至終都愛著妳,沒有妳,我不知道要怎麼活下去?』又或者是任何,任何妳希望我講的話。問題是,向來吸引妳的,都是不善於給妳這種反應的人。就某個程度來說,我覺得妳也知道我不會這樣做。但妳會因此有個印象,認為我不愛妳,或我不要妳,因為妳沒能從我身上得到那樣的反應─妳基本上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會得到那樣的反應,因為我不是能給出那種反應的人。......但如果你認為我有任何一絲機會可以讓妳快樂,那就拜託讓我試一試。因為這是我這輩子真正唯一想做的事。
馬賽這段話宛如天啟的告解,讓我驚心,我好像也是總說著違心之論卻還渴望別人能加以識破,然後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將我擁入懷裡。但武裝太久,我終究用自己的倔強推開了生命中的「馬賽」。這點挺「十八」的,我是指,挺懷舊的,曾經我也有閃著「十八歲」亮光的愛戀。就這一點上,我其實能懂千禧世代的愛與哀愁,因為「愛無能」的蒼白內裡是一樣的。
加上引號的「十八歲」從來都不是餘生減去生年得到的「差」,而是還擁有不切實際懷想的某段時間。事實上,我為自己指認的「後十八歲post-eighteenth」落在擁有第一份正式工作後、簽下一紙預售屋合約後,在我意識到重要他人的離去後........。後來的我覺得世界一點都不美,金錢買得到的物質帶來的喜悅是定量的、心靈感受到的美是短暫的,經不起重複確認的,但我已無暇再問「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
總結來說,我還是不喜歡莎莉魯尼「平易近人」的文筆,她筆下的世界我也無暇它顧,因我已走過還想問點什麼年紀。但這本書還是提醒了我,不要當那個向無從許諾自己的世界下可笑的訂單的人。美麗不是活在自己身邊的漫天金光,而是走過才能勉強識別出一些真金般的細粉,並為那樣星點般的美還在身邊而感到開心,不能更多了,連提問都算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