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 https://geopoliticaleconomy.com/2025/02/16/multipolarity-china-trump-marco-rubio-imperialism/
張登及(臺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由於美國總統確實是這個星球上最有權力的人(之一),他的對外戰略影響往往無遠弗屆,所以幾乎所有總統對外戰略都會被冠名—如同杜魯門主義、尼克森主義、門羅主義等,成為世界外交史的一種遺產。能夠再精鍊的美國總統外交則較為有限,一般總結為漢米爾頓、傑克遜、傑佛遜、威爾遜四大典範。筆者早前論斷川普主義將無法簡單地被歸類為他推崇的尚武、反菁英的傑克遜典範。至於他心儀並重新為之命名美國第一高峰的共和黨籍帝國擴張總統麥金萊(William McKinley),倒可能幫我們鑒往知來,提供前瞻川普主義對外戰略重要的線索。
麥金萊一樣是支持保護主義、崇尚關稅、曾遭到同黨建制派的排擠;他最輝煌而被川普稱道的,是經由對西班牙戰爭取得關島、菲律賓,又吞併夏威夷,派軍參加「八國聯軍」,不僅擴張了領土,與列強跨足中國,更在美國贏得一次大戰前,先奠定它唯一橫跨兩洋、佔據絕佳地緣位置的強權地位,由此也開啟了共和黨長期執政的時代。到領導二戰的羅斯福之前,唯一的民主黨總統,只有試圖推動自由霸權(liberal hegemony)與世界政府,卻以失敗告終的威爾遜。
彼時麥金萊完成「地產擴張」偉業,美國只是躍居「列強」(major power),還不是「超強」。民主黨的威爾遜嘗試以戰勝的新超強去實現(康德的)「規則為基礎」的世界,卻遭到傳統列強甚至本國民眾的反對。民主黨羅斯福總統有幸在二戰中「後發先至」,真正以超強接近自由霸權的地位。但凜於威爾遜的教訓,羅斯福的美利堅之治(Pax Americana),妥協成均勢版的四大警察與核武恐怖平衡。等到蘇聯瓦解,老布希才幸運地碰上「單極片刻」。民主黨進步派少壯領袖柯林頓抓住機會,開始「民主擴展」(包括顏色革命)、「北約東擴」,美國單極的偉大,幾乎成為終結歷史的唯一例外。
月盈則虧、亢龍有悔。雖然在高科技、美元霸權與強大美軍護航下,美國從莫加迪休之戰開始,經歷九一一事件、次貸風暴、大中東戰爭的系列挑戰,逐漸不能解決國內貧富分殊、製造外移、社會極化,國外權力移轉、規則失信、窮國埋怨的困境。拜登雖然退回保護主義,還奮力以多邊抗中,凝聚全美甚至國際社會對自由霸權的支持,無奈時不我予,多數美國選民這次相信川普才拿得出有效、革命式的霹靂手段,讓美國「再次偉大」。
川普主義的偉大處方異於漢米爾頓等四大先賢,且與擴張領土的麥金萊總統也不同的地方,可從新任國務卿盧比歐(Marco Rubio)近日接受媒體公開採訪的重要評論一窺端倪。以抗中反共著稱的盧比歐指出,國際體系單極是例外(anomaly),多極才是常態。體系會修正回多極,是地緣政治重力(gravitational forces of geopolitics)的結果。過去二十餘年的單極,只是冷戰結束的產物。美國現在勢需面對中俄,然後還要處理伊朗、北韓等流氓國家。
盧比歐國務卿上述評論,超乎尋常地符合現實主義結構派的觀點。華茲(Kenneth Waltz)與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都認為,大國衝突原因是結構性的。威爾遜主義的道德訴求難以有效,羅斯福的妥協版秩序卻勉強成功,也是結構因素使然。成為霸權的超強若沒有國內與國外結構條件的支持,就會因透支而衰敗,還會拖累各國掉入「公共財」匱乏的金德伯格陷阱。更何況從馬斯克(Elon Musk)最近發動保守派科技高手,對聯邦進行文革式的反官僚、反建制抄查,發現自由派菁英用納稅人的錢灑出的善霸「公共財」,不僅中飽若干名不符實的國內外「公益組織」私囊,結果也根本不符合美國國家利益,反而不必要地觸發包括2014年烏克蘭廣場革命等地緣政治危機,然後利用危機又回頭圖利軍工體系,民眾卻沒有因此更「偉大」。
要言之,川普主義要揚棄進步派假自由國際秩序之名,行浪費美國資源之實,圖利各國菁英,剝削美國鄉下人的奢侈霸權。在大國競逐國家利益的現實上,維持實力在這個星球的「卓越」(primacy)地位,美國才能在多極中永保偉大。川普主義並不像進步派那樣擔心,退群留下的「軟權力」空間,會使中、俄的「全球南方」等論調乘虛而入。相反地,揚棄違反「常識」的廢話,魯比歐認為反倒能釐清利益排序,與中國進行不含糊的競爭。這也有助於把新右派理念向歐洲與南美輸出,創造美國勢力範圍內各國大右轉的有利形勢。
不少曾經沉浸在單極終局、普世干預、友盟搭車、資助協力的故事的人,似乎逐漸有所「覺醒」。因為川普本人未必能四年都無往不利,但在多極現實中節約資源、確立地緣勢力範圍、確保每一項國際交往的收益、不做違反常識的投資,可能就是逐漸成形的川普主義,在後全球化時代的基本特徵,並將在本世紀之後的時間,長期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