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秀麗的稚嫩臉蛋帶著少女的羞澀,眨眼間變成清麗而帶有些許哀愁的成熟面龐,嗡嗡震震的鳴動彷彿發自胸腔。
永遠只在夢裡相會,那少女模糊的臉龐,終於能夠看清樣貌。
孫羽嫣,那個等了他十年,癡癡等候一個不歸人的她,永遠在那裡守望。
四周盪漾著桂花的香氣,金燦燦的碎花紛紛飛舞,為他鋪出一條筆直的道路,他因狂喜而顫慄著,情不自禁流下激動的淚水。
崔護這個「無名者」終於找回他所有遺失的東西,那瞬間他像是被清淨的香風洗滌過,歡暢無比。
血汙泥濘風砂朔雪全被棄置在後,他赤足奔跑著,朝向夢中的歸處而去。
龐魁星終於找到回家的路,他回來了。
「羽嫣!」他猛然睜眼放聲大叫,一隻手朝天高舉,似乎想抓住什麼卻撲了空,他心中惶恐急迫的想要起身。
一雙不甚細膩的手卻快他一步,搭上他的臉龐將他的頭轉向,兩雙憂心忡忡的瞳孔深深凝視彼此,皆在對方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魁星,你醒了?還好嗎?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率先開口的是孫羽嫣,她眉宇間的著急與心疼清晰可見,柔柔的聲音裡像是參了蜜,讓人聽了心就化成一攤春水,他眼眶酸澀幾乎落下淚來。
他展臂將她抱進懷中,用力得幾乎讓她喘不過氣,孫羽嫣不明所以,卻沒有掙扎,反而還伸出手臂,一下一下的順著他的背脊。
「怎麼啦?魁星,你夢到什麼了?驚慌成這樣。」孫羽嫣的臉貼在龐魁星胸口,聲音悶悶的,說話的震動直接導到他肌膚上,更是讓他心神激盪,切身感受到自己「回來了」這件事。
「羽嫣…我全部想起來了,全部…」龐魁星將頭靠在她的肩窩處,雙臂緊緊環繞著她,嘶啞中略帶哭腔,低聲訴道。
孫羽嫣聞言不禁為之一顫,原先溢滿關切的眼睛睜圓,吃力的挪動自己的身體,在龐魁星的懷抱中騰出一點空間,捧著他的臉,深深凝望。
龐魁星將手疊到她手上,一雙閃著燦燦星光的深邃眼睛直直望進她眼底,落入她心湖之中掀起滔天巨浪,她朱唇微啟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她認得這雙眼,這個眼神她等候了十年,她心中唯一的星辰!
龐魁星摩娑著她的手,眨眨眼歪頭露出澄淨的笑容,猶如當年的少年,不帶惡意的邪笑如此張揚,卸了所有戾氣與鋒芒,歛了所有傲性與輕狂,崔護的殺伐氣勢與龐魁星的歡脫氣場完美融合。
少時的他與而今的他終於合併為一人,先前只有隱約而偶然的機會才得以窺見,現在終於達成心願,叫孫羽嫣如何壓抑內心的激動。
「…魁星…魁星…」她似茫然無措的顫抖著纖弱的身子,梗在心上十年的苦楚與繾綣深情化為珠淚,點點滴滴落在他的手上,掛著脆弱無助的笑容,癡情忘我的喊著他的名,叫人憐愛萬分。
「是我,我回來了,真的回來了…羽嫣…」龐魁星情動難自制,眼眶泛紅不禁吻上她的眼角、她的臉頰、她的朱唇…
渴望的人兒啊,終於能夠相擁而泣,款款情深的低語互訴離別之苦,十年的漫漫歲月,苦苦追尋的人就在這裡,重逢永不嫌晚,只願與君白首。
門口一陣響動驚醒沉浸在溫柔夢中的兩人,抬頭望去只見高展與包大夫在門口探頭探腦,孫羽嫣面色緋紅,含羞帶怯的與龐魁星拉出一段距離。
包大夫乾咳兩聲,指著高展作出「不干我事,是他要偷看」的怪表情,默默縮頭回去,龐魁星則瞇起眼,危險的盯著高展,露出兇笑。
「高展,你給我進來。」龐魁星威嚇道。
孫羽嫣抿唇輕笑,輕輕在龐魁星臉頰啄了一口,移動腳步向外走去,行經高展身邊時,朝他露出自求多福的同情眼神,這個不著調的軍師只能嚥下一口唾沫,認分的往內走。
孫羽嫣與包大夫靠著小屋的牆壁,她悠閒的聽著裡面傳來的拌嘴聲,無奈又好笑的搖搖頭,遠望天邊乾淨的藍色綿延,心中滿溢欣喜。
「包伯伯,你們昨夜就是在吵這個嗎?他早知道魁星會摔得滿頭血,也知道他這回必能找回記憶,是嗎?」孫羽嫣好奇的問。
「沒錯,咱們昨天忙著救人時,那小子在那神神叨叨的廢話一堆,後面我跟他在外頭時,他就胸有成竹的宣布這事,還說他算的必定準確,被我抓住訓了一頓,誰知還真是對的,只是怎麼就…」就那麼欠打啊?包大夫按按額角的青筋,話沒說完孫羽嫣也懂,只能苦笑著搖頭。
真是的,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還是該說我們這些學醫的都白學的?
這麼粗糙的「治療」!祢玩我們呢老天爺!
我們在那搜腸刮肚的想方設法,祢倒輕巧,一摔就什麼都好了!
畢生都在追求醫術極致的自己簡直像個傻子,這都什麼跟什麼呢…老天果然是個愛作弄人的主。
那何必呢?這一切是幹嘛的?包大夫心中鬱悶,在心裡拼命腹蜚老天。
「你這個神棍,老實招來,你是不是早知道我會摔得這麼慘了你?!」
「唉唉,將軍你幹嘛兇我?太不厚道了吧?天意如此怎麼能怪我呢?你命中註定有此一摔的嘛,想算帳也不該找我啊,你該去找老天說,或者怪那隻貓的嘛~又不是我讓你跳到屋頂上…啊!你敲我頭!?」
「我去你的!頭都差點摔出窟窿了!你不會想辦法幫我避開?!」
「我想過了啊!是你不肯的!我明明想先用花瓶幫你,你自己不要怎麼怪起我來了?」
「幫什麼!幫什麼!誰想被花瓶砸?!扯得太離譜了吧你!誰知道你砸下來我是會沒命還是能恢復記憶?聽你亂扯!」
「所以啦,我只能盡力而為,你又不願,現在老天把你「砸好」你還怪我!很難伺候喔!我可是你恩人,你以為是誰把你帶回這鎮子的?你這樣合理嗎?太蠻橫了吧!」
龐魁星與高展在裡面你一言我一句的胡扯兼掐架,全被外頭兩人聽了去,聽牆角的包大夫與孫羽嫣同時掩面,哭笑不得。
…聽聽這兩個活寶都在裡頭胡說八道些什麼鬼東西,沒完沒了了啊。
這樁鬧劇最終以包大夫一人扎了一針作結,俗話說得好,招誰惹誰都行,惹大夫就是欠教訓,兩人抽了半天筋,直到回官邸還沒好。
孫羽嫣與龐魁星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中,兩人整天膩著,看得旁人都不好意思,時間就在平靜中淡淡過去,那老婦的屋頂被龐魁星派去的人修好的那天,也是他要啟程上京的日子。
孫羽嫣站在城門口,仰望坐在高頭大馬上的龐魁星,那一襲閃耀光輝的白銀盔甲耀眼奪目,他銀冠高豎披風飄揚,眉宇間盡顯威風霸氣,凜凜生威的氣勢讓不少大姑娘小媳婦都看直了眼,他卻只看著孫羽嫣。
孫羽嫣不由得有些恍惚,想起昨夜某人嘟嘟嚷嚷唉著:「之後要很久才能再吃到羽嫣做的桂花糕了,好煩那~不想去京裡述職~」邊枕在她腿上邊伸懶腰邊討拍的傻樣…她暗自憋笑,幾乎要內傷了。
鬧彆扭的將軍,也不知會讓多少少女夢碎呢,這會倒是記得裝模作樣了。
「羽嫣,妳想什麼呢?我要走了,不說點什麼嗎?」龐魁星彎腰伸手,捻起她一束垂在耳畔的髮絲,俊朗的眉眼露出招牌笑容,期盼的問。
孫羽嫣把手搭上他的手背,望向他略帶狡猾的臉,展顏一笑。
「我等你回來,約好了。」她堅定不移的說道。
十年前,我用這句話送你去參軍,今天我也用一樣的話送你離城,待君歸來時,便是圓滿的那日,不離不棄白首相依,此生無悔。
龐魁星將孫羽嫣的那縷秀髮湊到唇邊一吻,輕輕鬆開指節,任由它從指尖滑落,柔順的垂在孫羽嫣頰旁,深深凝視她溫婉笑容。
須臾,他朗聲歡笑策馬揚鞭,錚亮的鎧甲被陽光鍍上金邊,鮮紅的披風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意氣風發的英姿烙印在孫羽嫣眼中,神采飛揚的笑容刻在她心上,龐魁星調轉馬頭率軍絕塵遠去,孫羽嫣將他撫過的頭髮撩至耳後,默默看著那個鮮明的身影消失在群山間,良久。
「妳真不怕他上京後便再也捨不得繁華?如果他不回來了怎麼辦?為何不跟去?」包大夫看著她略帶感傷的側臉,輕嘆道。
「…伯伯,若他真會如此,即使我跟去京城也是無用,若他心中念我,自會回來實現他的諾言,都等了一個死人十年,而今羽嫣還有何畏懼?他會回來的,我等他。」孫羽嫣纖弱的身子彷彿能被呼嘯而過的狂風吹遠,那一雙澄澈如鏡的眼眸卻如此堅定不移。
無悔的執著、癡慕的守望、天定的姻緣,世有絕情人,亦有癡情種,這倆天生一對啊…包大夫不禁撫鬚感嘆。
京城離這座邊陲小鎮很遠很遠,這一來一回加上述職等等各種雜事,孫羽嫣也不知他真正歸期是何時,只是寧靜的過著如昔的日子。
差別只在於,她現在會為他縫製衣裳,為他留存桂花蜜,日復一日的等候,只是那人不知在忙活什麼,去了京城便如泥牛入海,連信都沒捎來。
不知不覺中颯雪凍塘北風呼嘯過去、蝶戀花時節離去、蟬鳴唧唧聲遠去、似水流年的光陰重返,金桂樹再次綻放的時節到來,滿園滿室皆是悠遠飄盪的清香,遠去的離人可也在賞著同樣的景致?
孫羽嫣在午後的暖陽中倚窗凝望天際,鴻雁展翅颳起縷縷殘雲,她撫著膝上深藍色的布袍,不甚細膩的手滑過上頭的刺繡,嘴角彎起淡淡笑意。
雪白的繡線紡織著她的美夢,藍色的布料是無邊的天際,白色的繁星跟羽毛糾纏編織在一起,化為桂花樹上的星河圖,雋永而綺麗。
一簇桂花被風席捲而來,落在孫羽嫣掌中,她莞爾一笑,將它捧在心口處,閉上眼睛遙想著那人的身影,不知不覺間沉沉進入夢鄉。
夢境迷濛中,她似乎隱約聽得一陣吹鑼打鼓的聲響,鞭炮震耳欲聾的吵雜越來越近,孫羽嫣眉頭微微蹙起,清麗的臉上滿是被吵的不滿,含糊的嘟嚷幾聲,掩著耳朵挪動身子,試圖沉回安靜的夢鄉。
一切回歸靜謐,孫羽嫣滿意的抿起笑意,打算繼續睡回籠覺,卻聽得小院中忽然出現金屬嗡鳴的聲音,非常近,近得就像是在她窗前!
孫羽嫣猛然睜開眼睛,急迫的推開半掩窗櫺,將半個身子探了出去。
她等了又等的良人,一身大紅喜袍亮眼奪目,胸前的紅花更是襯得人神采奕奕,劍眉星目中柔情無限,凝目望著孫羽嫣,勾起嘴角笑得恣意。
龐魁星手持銀鞘寶劍,將抽到一半的劍完全拔出,朝孫羽嫣擺出架式,於飛花絢麗中盤旋起舞,火紅的喜袍映著他俊朗的眉眼,燦燦的金桂拂過孫羽嫣的髮梢,她滿心戀慕的看著那道魂牽夢縈的身影,幾欲落淚。
龐魁星的劍招與前次相比稍有不同,劍氣華麗鋪張卻又恢弘開闊,喜氣歡騰中不失大方貴氣,掀起花瀾萬丈目不暇給,紛紛花雨撩亂人心,白銀劍光彷若飛星轉月亙空流淌,鮮紅的喜袍在其中飛揚,孫羽嫣根本不在己身的心因他瘋狂躍動,眼前盡是他的身影,滿心都是他的名字。
忽然一陣狂風席捲,凌亂飛花被捲至天際,龐魁星劍花挽起,凝住劍尖撩起落花,兀自顫動的劍身上排滿了一簇簇金團,送到孫羽嫣面前。
「西朝前將軍龐魁星,向朝思暮想的孫羽嫣求親,姑娘應否?」他歪頭挑眉輕笑,顧盼間盡是瀟灑恣意,仍是那抹不帶惡意的邪笑,撩人心弦。
孫羽嫣眼眶含淚,溫婉柔美的臉上漾起深深笑意,笑容那般動人,她捧起一簇桂花至心口,嫻靜的垂眸深吸一口,將滿懷清香融入血骨。
「將軍可有八抬大轎?」半晌,她露出狡詰的眼神,似真非真的問。
龐魁星放聲歡笑,將那渴望已久的人兒騰空抱起,在小院裡兜兜轉轉了好幾回,漫天喜色飛舞盤旋,重疊的光景掩蓋分離的苦楚,搖曳的金桂樹花落紛紛似雪如霧,兜頭蓋臉的灑了兩人一身冷香。
孫羽嫣梳妝打扮換上喜袍,在龐魁星隨行僕從的攙扶下上了轎子,喜氣洋洋的跟著迎親隊伍出發,隨著西朝的習俗在整座街市巡走,將喜氣分給所有人,讓街坊鄰居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微風吹動轎子的簾幕,隔著薄薄的紅色蓋頭,孫羽嫣看著坐在高頭大馬上,跟在轎子旁邊的龐魁星,他也恰好轉頭看她。
紛紛攘攘的街市熱鬧滾滾,鞭炮震耳欲聾,歡欣鼓舞的華麗未曾入她眼,未曾入他心,故鄉在這裡、心中的歸處亦在這裡,在他/她身邊。
龐魁星執起她的手,鄭重的落下一吻,此時此刻孫羽嫣也無心在乎他過分招搖的舉動,反手將微溫的掌心貼在他臉上,柔情似水的輕撫。
遊行隊伍漸行漸遠,吹鑼打鼓的喧鬧仍未結束,今朝今歲將會成為餘生的珍寶,那些年坎坎坷坷的少年少女,終於能夠相偕白首共度此生。
餘生很長,我陪你/妳直到盡頭。
--將軍有點小毛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