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空出手的鏡光抓著額頭,一副不曉得該怎說的表情。
遲亮催促:「快說!」
「他⋯⋯sai是羅馬拼音,他⋯⋯的名字叫佐為。」
「他在哪?是職業棋士嗎?」
「不是,他是教會我下棋的人。」
「你說什麼?」
這路段搖晃得很厲害。
「他⋯⋯不是人,是平安時代教天皇下棋的棋師,在世上徘徊了千年,進駐在我的意識當中。」
「難怪⋯⋯難怪你的棋力忽強忽弱的。」
鏡光終於說出口了,他曾想過對遲亮全盤托出,沒想到是這樣的時間點。
遲亮手握書包,一臉專注。
「你相信我說的?」鏡光轉頭問。
「嗯。」
「沒半點質疑?」換鏡光傻了。
遲亮眼睛的一潭綠水晃著波光,「謝謝你的坦誠,不管他是人是鬼,他就是為棋而生,他在地表刻下鑿痕了,他叫佐為嗎?」
「我說“千年”?」鏡光。
沒想到這個眼裡映著群山的人竟說:「千年⋯⋯會不會不夠他用?」
「你說什麼!?」鏡光整個不可置信。
這麼漫長的時間過去了,沒想到要讓遲亮相信這個靈的存在,是這麼容易的一件事。
「你⋯⋯。」遲亮在想著適當的詞,「你⋯⋯代替它跟我對奕。」
「抱歉,不是故意要瞞著你的。」
「sai,原來他叫佐為。」遲亮笑了,「是他⋯⋯讓我走上這條不歸路的,真相見他。」
鏡光皺著眉,突然後退。「你剛剛都下出那樣的棋了,見他幹嘛?」
「我⋯⋯。」遲亮表情轉陰。
想到剛剛那接近完美的對局,鏡光死盯著遲亮:
「現在的你與佐為伯仲間了。」
「我⋯⋯。」遲亮表情更掙扎了,「那不是我。」
車子減速,車廂有些人開始移動位置,遲亮到站了。
鏡光急起來:「那是誰?今天是誰在跟我下?你是不是也認識一個鬼魂?他叫什麼?」鏡光跟著遲亮移動到門口,發出一連串問題。
遲亮的表情整個被瀏海遮住,鏡光幾乎是貼在他身上,聽到他用極小的音量說:
「如果是鬼就好了,至少還算個人。」
鏡光情急拉住遲亮書包的背帶,遲亮已跨到月台,車廂自動門就要夾住藍色書包,騰在空中的書包劇烈搖晃。乘客看著失控鬧事的學生做出危險舉止,出口喝止。
門闔上的那一秒,鏡光鬆手了。
鏡光貼在車門,看著站著遲亮快速消失在月台,快抓狂了。不停瞄著到站LED顯示器,要坐回去嗎,但遲亮躲都來不及了⋯⋯他抓著前面劉海,整搓亂的。⋯⋯LED顯示器跑出一列字:「如果是鬼就好了,如果是鬼就好了。」鏡光瞳孔抽筋。
遲亮的表情浮現在玻璃上,一個人若籌謀什麼,臉上五個洞會洩密。但⋯⋯遲亮沒有想。不安的是自己,焦慮的也是自己,那機械性的動作,感覺像是⋯⋯跟沒有生命的人下了一局。遲亮就是放棋,對!不是執棋,是放棋,是自己曾經熟悉的感覺。
現在回想才發現他下子的速度,⋯⋯幾乎每手都花一樣的時間。更怪的是那一對白色耳機,溟海今天靜到根本不需耳機。
啊!有人在下指導棋,藉由耳機。
他快拼湊出事實,下一站到了,握在吊環上的手微微出汗。是誰?這不是名人魏諭的棋風,當今有誰可以下出這樣的棋,韓國、中國、日本⋯⋯他快想破腦了。嗶嗶嗶,嗶嗶嗶,啊!門闔上了,忘了在台北車站轉車,這下,真的得坐回去了。
隔天,午休,鏡光根本睡不著,眼睛一閉上,那一局就自動播放。
鏡光不是輕易束手就擒的人,他的棋風相當頑健,常用一些陣仗呼風喚雨的,死棋都能復活,逆轉勝更是家常便飯,但,那天完全使不出自己的棋風。他的額頭敲著桌子,發出可怕的聲音。
我用眼神制止。
一顆黑色頭顱靜止不動了。
聯絡簿改到他時掉出一張紙,是棋譜,是從小藍本練習簿撕下來的紙張,用藍色、紅色原子筆畫出的落子順序。我望了一眼,他的神情帶著痛苦。
棋譜的空白處有一行字:
「你覺得黑子是誰下的?」
白子是鏡光,我已經可以辨識他的棋路。黑子則冷眼看著他耍猴戲,不管白子落在哪個位置都能輕鬆回擊,鏡光根本沒辦法在棋面上成功佈出自己想要的局,一再地失去先手。
難怪他不甘心。眼下這盤棋,山神水靈全聽命於黑棋,屬於鏡光的一張臉,根本沒機會從這片山川大地中浮出。
鏡光突然抬起頭,呆坐在那邊,遠遠的看著我。
回到辦公室,我把對折放入的口袋棋譜看仔細。黑子像外星球來的,他好像懂規則,又好像不懂規則,我的意思是他遵守著圍棋的遊戲規則,但他完全輕視人類的集體默契。這黑子讓我想到某些智力高度發展的學生,會出現莫名的頂撞。當你說好心跟他說:
「我們不會這樣下。」
他直接吐槽:「為什麼不行。」硬是要按照自己的意念來下。
「你看過定式的書有這樣下的?」
吐槽:「定式是人寫的,人也會犯錯啊?」
「定式是從錯誤經驗中歸納出來的,你也不想一開始就被對方佔得優勢吧。」
吐槽:「為什麼你認定我的風險比較大,定式就是老路子,我想走新路子。」
只覺得屁孩永遠不知天高地厚,就讓他自己承擔後果吧。
看了幾手,又忍不住誠懇建議:「你好歹評估一下外勢吧!」
吐槽:「外勢有什麼用,取地比較實在吧!」
「你基礎都還沒站穩,急什麼?有必要現在就取地嗎?」
吐槽:「先把糧食弄到手有什麼不對?」
這些就是黑子會吐的槽,直接讓你火冒三丈,一時間很難反駁他,只詛咒他吃虧後,爬著回來。這種學生沒有不敢下的棋,在他眼裡簡直沒有是非對錯,好像遇到一個沒有道德良知的人,根本不曉得從何教起。
一壺茶喝完,看著棋譜上的白子發呆,突然發現我的問題學生,根本是乖乖牌。這個執黑棋的品格有問題,這種「俗手」也下?
數落完,繼續看下去,不久⋯⋯又發現這「俗手」可能是對的。難道是自己把學生教笨了,我的質疑來到一百手時達到最高點,我是不是被一堆無所謂的教條綁著,天啊!
黑子敢,好像是有極恐怖的計算力在支撐,是有憑據的,不是亂來,不管是取地或交換,最後都證明,他是對的。
是啊!他好像看得到後面的發展。我們⋯⋯是因為⋯⋯看不到他所看到的,所以覺得他亂來。但,按照他的下法一般人早就崩盤了。
「他是怎麼看到的?」
「他是誰?」
越想越煩躁,被一張棋譜搞得心神不靈。鏡光在裡頭好渺小。
上課鐘響,不情願地離開座位,行經自己的班時,在窗口逼問:
「黑子到底是誰?」
陳鏡光探出頭:「遲亮說不是人。」
「嗯,簡直不是人。」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