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東,特朗普先是提出震驚全球的「清空」加沙計畫,接著又上升到「美國接管」,宣稱會將加沙建設成「中東蔚藍海岸」(the Riviera of the Middle East),供全球民眾觀光度假,巴勒斯坦人則會被遷到約旦、埃及或其他阿拉伯國家,無法再回故土。顯然,這種等同種族清洗的計畫,除了以色列拍手叫好外,不會再有國家公開贊成,因此特朗普一度在2月21日軟化立場,表示自己只是「建議」、不會強硬執行,沒想到幾天過後,特朗普又隨手轉發AI生成的「加沙重建」短片,繼續宣傳自己的「加沙願景」。
在俄烏戰場,特朗普的作法更加大膽。先是新任防長赫格塞斯(Pete Hegseth)表示:烏克蘭收復失地不現實、烏克蘭不能加入北約、烏克蘭需要強大安全保障但美軍不會參與維和,接著是美俄跳過歐洲直接在沙特談判,再來是特朗普拋出礦產協議強迫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簽署,但兩人隨後在2月28日公開交惡,接著特朗普在3月4日宣布暫停對烏軍援。雖說歐洲已經表態軍援不斷,但少了美援的烏軍能撐多久,恐怕是各界的共同疑問。
以上種種,不論是提倡在加沙種族清洗、或是無情拋棄烏克蘭,都讓習慣美國「體面」的各方大感不適,直呼美國外交已經「墮落」,而特朗普就是令美國道德淪喪的「罪魁禍首」。平心而論,這種說法確有現實與輿論基礎,但撇除道德標準、回顧歷史,這種走向「墮落」的外交「變法」雖然挑戰傳統,卻也不是毫無傳統可言。
2001年,美國歷史學者米德(Walter Russell Mead)出版《特殊的天意:美國外交政策及其如何改變世界》(Special Providence: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and How it Changed the World)一書,書中回顧影響美國外交政策的四種思想傳統:漢密爾頓主義(the Hamiltonians)、威爾遜主義(the Wilsonians)、傑斐遜主義(the Jeffersonians)、傑克遜主義(the Jeffersonians)。這本書也在多年後成為解析特朗普崛起、分析特朗普外交的重要經典。
其中,漢密爾頓主義重視商業貿易,強調自由航行、門戶開放、貨物與資金的自由流動、穩定的貨幣與金融體系,認為國際貿易帶來經濟繁榮,是美國的國家利益之所在。這種傾向其實與早年的英國殖民者相關,只不過美國的地理環境有所不同,所以漢密爾頓主義不只聚焦傳統的大西洋,更展望印度洋與太平洋。整體來說,這派強調促進國際貿易就是美國的國家利益。
威爾遜主義則主張美國與世界的接觸具有道德意義。這種思路顯然來自清教文化與傳教士傳統,認為美國應該積極對外「宣教」,在過去是促成各地社會、經濟、醫療與宗教變革,在當代就是發揚所謂「自由民主」話語:宣揚民主制度比其他制度更能穩定世界,且是相對現代化的進步制度。整體來說,威爾遜主義強調外宣與外援,希望建立一個以民主制度為主、又接受美國價值觀的全球秩序。
傑斐遜主義則關心美國內部的民主和公民自由,希望限制美國的海外參與。這派的背後邏輯是,過度干涉海外可能導致美國捲入戰爭,且國內利益集團在海外長久推廣意識形態,也將無可避免走向腐化,結果都是危及美國民主。因此對傑斐遜主義者來說,美國的國家利益就是捍衛國內民主,而非向海外拓展民主,更遑論介入戰爭。整體來說,帶有較強的孤立主義傾向。
而傑克遜主義雖然也有孤立主義傾向,卻比傑斐遜主義更具民粹色彩、更加反精英,也更加尚武。這派主張,美國的國家利益就是人民的政治和經濟福祉,人民高於政府、人民意志優於精英決策、國內利益先於海外戰略,可想而知,其也必然對所謂人道主義干預、國際法表示懷疑。
但這不表示傑克遜主義就是純粹的孤立主義。因為這派也同意,為了捍衛國家利益,美國領導人必須狡猾且強硬,必須拋棄禮義廉恥、先發制人、甚至發動戰爭,而只要宣戰,就必須動員所有可用力量,浴血奮戰直到勝利。
其實如果仔細推敲,傑克遜主義似乎是無法消解的矛盾集合體,既要孤立又要干預,既要人民意志又要強人領導,既要經濟發展又要遠征海外;但根據米德表示,這正是美國公眾社會、文化和宗教價值觀的表達,在懷疑精英階層的同時,也願意為了自己信仰的美國價值觀與文化而戰,蘊含了個人主義的勇武,以及信仰美國例外論的愛國主義。
而以上四種傳統可以約略投射為商人、傳教士、律師、軍人的價值觀和視野,也反映出不同群體在美國國家利益的分歧:漢密爾頓主義聚焦經濟利益,威爾遜主義重視道德秩序,傑斐遜主義注重國內民主,傑克遜主義強調回應基層民意。米德指出,美國外交政策長期在四種傳統間不斷切換,彼此結合、補充、抵消,為的就是最大化美國的國家利益,而不同流派的聯手與內鬥,也導致了美國外交的複雜無常,例如冷戰時期的美國政府,既能面向社會主義陣營高喊民主自由人權,也能同時在拉美、中東默默支持獨裁政府。
但《美國外交政策及其如何改變世界》的重點在於,米德認為冷戰以來的美國外交政策主軸,基本是被漢密爾頓主義、威爾遜主義兩大傳統把持,強調面向全球、輸出民主,過程當中雖然會與傑斐遜主義對話,卻嚴重忽略傑克遜主義所代表的民間星火。而這種長期趨勢,可能會在未來招致強烈反撲,顛覆冷戰之後的美國外交戰略。
其實這種說法在2001年書籍出版時,還沒有發生明顯的現實應驗。2008年《新左派評論》(New Left Review)更有文章對《美國外交政策及其如何改變世界》提出批評,認為米德只是要「對歷史上的傑克遜主義進行有力頌揚」、「對嚴厲排外的民間社區進行讚美」;另外也有評論認為,米德的說法不過是美國例外論的陳腔濫調。
當然,如果從為美國外交政策辯護的視角來看,米德的著作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宣揚了美國外交的獨特性。只是2016年特朗普崛起後,針對米德與《美國外交政策及其如何改變世界》各種批評,似乎就逐步讓位於外界的關注與好奇,因為這個框架在某種程度上,成了解析時代巨變的超前預言。
回顧特朗普第一次代表共和黨參選,各種突破政治正確的發言不僅震驚美國政壇,更是衝擊全球閱聽人。對內,特朗普主張嚴格限制移民,並對各種進步主義話語冷嘲熱諷;對外,特朗普宣稱要退出各種國際組織與建制,包括退出北約、要求盟友負擔更多軍費。種種反建制作法,嚴重衝擊了外界對於美國總統的既定想像,但特朗普最後還是順利勝選,各方也為此議論紛紛:美國政治出了什麼問題?
在這種背景下,米德2001年提出的傑克遜主義復歸,就成了各方理解特朗普崛起的重要根源。此外,米德本人也於2017年的《外交事務》撰文〈傑克遜主義的造反:美國民粹主義與自由主義秩序〉(The Jacksonian Revolt: American Populism and the Liberal Order),指出近幾十年來,從金融危機爆發到中俄等地緣政治對手崛起,種種現象都令美國民眾備感危機,也為傑克遜主義的復興提供了土壤。
在傑克遜主義者的視角內,美國不該是推動普世價值的政治實體,而是應該做好美國人民的民族國家,因此政府應該更關心國內事務,尤其經濟情勢正在不斷下滑;另一方面,進步派精英對多元文化主義、身分政治的積極宣導,也讓立場保守的傑克遜主義者認為自己受到攻擊,因而對政治正確、移民懷抱敵意。
整體來說,米德認為傑克遜主義的近年復歸,主要源自進步派精英與基層群眾的日漸脱節,導致前者在考慮國家利益時,很難理解非精英公民的思想、價值觀以及真正在乎的政策重點,2016年總統大選就是這一矛盾的公開炸裂。如果把視角拉到現在,其實這個論述也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了近年歐洲的極右崛起,以及各方熱議的「全球進步主義時刻終結」。
當然,傑克遜主義回潮與特朗普本人是否為傑克遜主義者,其實是兩件事。畢竟從特朗普本人的行事風格來看,商人出身的他也有重商主義的底色,這就與傑克遜主義不完全相同;而所謂「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則似乎是缺乏清晰綱領的模糊存在,或許可以直接簡化為「特朗普說了算」。事實上就連米德都說,「特朗普不是傑克遜本人的第二次降臨」,因為在他看來,特朗普往往只會提出模糊願景,「到時如何施政將是一大問題」。
不過毫無疑問,特朗普的崛起雖與他本人不是傑克遜主義者無關,卻與他發現、且把握這股政治脈動息息相關。聚焦2016年的大選情境,傑克遜主義與特朗普的一拍即合不是沒有原因。
首先,傑克遜主義者本就不信任傳統進步派精英,因此反覆批評所謂「華盛頓沼澤」(Washington Swamp)、「深層政府」(Deep State)的特朗普,無疑成了這群人眼中的當代「超人」,可以拯救美國脫離邪惡勢力;第二,傑克遜主義雖然尚武,卻也反對「無用的海外干預」,因此面對特朗普不斷指控「北約浪費美國人民的納稅錢」,支持者當然會認為特朗普抓到了問題關鍵、看到了前人都沒看到的問題;第三,圍繞左與右、進步與保守的文化戰爭在美國愈演愈烈,但執政的進步派精英解決不了美國的經濟沉痾,卻終日在政治正確上鑽牛角尖,立場保守的傑克遜主義者自然寄希望於滿嘴政治不正確的特朗普,認為非典型政治人物可以成為新的救世主。
當然,回顧特朗普第一任期,美國是否真的因此「再次偉大」,答案恐怕相當見仁見智;但特朗普落選引發的支持者衝擊國會山風暴,則無疑暴露傑克遜主義者的不甘與憤怒,也為2024年的捲土重來埋下伏筆。
聚焦「特朗普2.0」,在戰爭持續的大背景下,傑克遜主義的作用似乎格外清晰,俄烏戰爭就是最佳案例,不論烏克蘭如何抗拒,促成停火都是美國當前的戰略主軸,而這也是傑克遜主義的核心精神:反對美國進行無用的海外干預。因此特朗普對於烏克蘭也拋棄得毫無道德包袱,從直接宣布美方不支持烏克蘭加入北約也不會派兵維和,再到不斷暗示澤連斯基下台,接著是迫使烏克蘭簽署礦產協議,再來是直接中斷軍援。有了民意加持,特朗普將過去用於伊朗的極限施壓直接轉嫁烏克蘭,用得毫無違和、理所當然。
另一個顯著案例,就是特朗普與馬斯克(Elon Musk)對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的癱瘓。在傑克遜主義者眼中,這個組織當然也是輸出沒用的自由民主價值、浪費納稅人血汗錢的貪腐集合體,因此特朗普就職後也「新官上任三把火」,暫停了大量海外援助項目、關閉USAID的官方政府網站,馬斯克更稱USAID是「仇恨美國的激進左翼馬克思主義者的毒蛇窩」、「一個騙局」。2月14日,政府效率部決定不再交付原來分配給國家民主基金會的資金,導致USAID實質處於癱瘓狀態。
但主張減少海外干預的特朗普,其實不是在所有場域都如此,例如他同時就對拉美拾起「新門羅主義大棒」,甚至放話併吞加拿大、接管加沙。但有趣的是,特朗普支持者並不因此反感,反而還相當興奮,這當然也與傑克遜主義的底蘊有關。如前所述,傑克遜主義與強調孤立的傑斐遜主義本就不同,前者具有濃厚的民粹色彩,認為只要是「為捍衛國家利益」,興戰也是選項,畢竟既要孤立又要干預、既要人民意志又要強人領導、既要發展經濟又要發動戰爭,本就是傑克遜主義的內生矛盾。說得更直接,只要領導人能夠說服民眾「這是國家利益」,孤立主義也能立刻被好戰口號取代,這就是傑克遜主義民粹底色的展現。
因此觀察「特朗普2.0」,他在公開論述俄烏戰爭與拉美、加沙時,明顯是建構了不同的話語體系與情境:針對烏克蘭,特朗普直接宣稱所有挹注都是徒勞、俄羅斯不是威脅,美國應該盡快認賠殺出,並以掠奪礦產收入填補損失;但針對拉美,特朗普便宣稱「中國滲透」正在威脅,美國必須奪回巴拿馬運河;針對加沙,特朗普則是算準了同情以色列是支持者的立場主流,「威脅以色列就是威脅美國」,所以即便特朗普已經承諾要退出中東,為了以色列卻可以直接轉彎成「美國準備接管加沙」,甚至暗示不惜派駐美軍。
有部分分析認為,特朗普的擴張主義、乃至帝國主義,其實是對MAGA的背叛,但這種分析本身就有現實上的存在錯位,因為這些聲音其實並不來自MAGA陣營,而是來自原本不被特朗普魅力統攝的群體。這就間接說明了,究竟有無「背叛」,關鍵在於支持者的感受,而非客觀條件。當然,宣稱接管加沙、武力奪回巴拿馬運河,或許更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虛張聲勢,是手段而非目的本身;但特朗普能宣之於口又不引發支持者反彈,證明了傑克遜主義的複雜多變,以及領導人本身調動民粹的魅力與能力,在傑克遜主義的框架中至關重要。
不過,所有行動都有成本,傑克遜主義的高漲,必然排擠其他傳統的存在。例如特朗普與馬斯克癱瘓USAID的直接效果,就是降低美國輸出「自由民主」話語的力道,不少全球南方國家、乃至中俄恐怕都正暗自拍手叫好,但美國外交的威爾遜主義者就不怎麼開心,因為這等於自棄全球領導力,尤其馬斯克還放話要對美國之音(VOA)、自由歐洲電台(RFE)開刀,相關動作如果持續進行,恐怕會嚴重衝擊冷戰以來的美國軟實力耕耘。
但如前所述,不同群體認知的國家利益本就不同,正如外人批評特朗普背叛MAGA、MAGA陣營卻不認為,拋棄烏克蘭、重拾「新門羅主義」、放話「接管」加沙、癱瘓USAID,究竟是美國外交的「墮落」或「進步」,其實也取決於觀察者所在的團體。對非傑克遜主義者來說,現在的美國或許是近百年來最「墮落」的時候,但在傑克遜主義者看來,現在的美國無疑「恢復正常」,而且擺脫了虛偽的進步派精英,未來還將持續「進步」。
不過,從特朗普第一任期來看,部分驚人承諾經過4年都沒兌現,例如退出北約,可見傑克遜主義雖借特朗普之手擠進白宮核心,卻沒能完全凌駕於其他三派傳統,甚至還要受掣肘;這次特朗普再度歸來,權勢比過往上升不少,其本人也更加大刀闊斧,但究竟能將傑克遜主義的外交推進到什麼程度?這場「變法」又會持續多久?能否後被共和黨下一位總統候選人繼承?4年後再看,這些問題應該都會有更清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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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3.8
從加沙到烏克蘭 美國外交為何「墮落」?|特朗普變法 | 香港01 https://www.hk01.com/article/60216883?utm_source=01articlecopy&utm_medium=referr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