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原文 天地雖大,其化均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人卒雖眾,其主君也。君原於德而成於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 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汎觀而萬物之應備。 故通於天地者,德也;行於萬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藝者,技也。技兼於事,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 故曰:「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 記曰:「通於一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服。」 2. 注釋 1. 化:變化、生化、運行。 2. 均:均衡、公正。 3. 治一:治理的根本是一致的。 4. 卒:眾人、百姓。 5. 君原於德:君主的根本在於德行。 6. 玄古:遠古時代。 7. 天德:天道之德,即無為而自然。 8. 觀言:從言論來觀察。 9. 觀分:從職分來觀察。 10. 觀能:從才能來觀察。 11. 汎觀:綜觀、廣泛地觀看。 12. 萬物之應備:萬物皆能順應而完善。 13. 畜天下:治理天下。 14. 淵靜:深沉寧靜,比喻治理者沉穩無為。 15. 通於一:通達於道的根本原則。 16. 無心得:不執著於私心。 17. 鬼神服:連鬼神都順服,即天地萬物皆順應其道。 3. 白話文 天地雖然廣大,但其運行的法則是均衡一致的;萬物雖然繁多,但治理的根本是一致的;人民雖然眾多,但其領袖仍然是君主。君主的根本在於德行,而德行則順應於天道。因此,遠古時代的聖王治理天下,無為而治,純粹順應天德。 以道來觀察言論,就能使天下的君主端正;以道來觀察職分,就能讓君臣之間的義理明確;以道來觀察才能,就能使官員治理有方;從道的角度廣泛觀察,則萬物皆能順應並各得其所。 能夠通達天地者,是德;能夠施行於萬物者,是道;能夠統治人民者,是事務;能夠掌握技藝者,是技術。技術包含於事務之中,事務包含於義理之中,義理包含於德行之中,德行包含於道之中,而道則包含於天之中。 因此,古代聖王治理天下,沒有私欲,天下便能自給自足;無為而治,萬物便能自然而然發展;沉靜無為,百姓便能安定。 典籍上說:「通曉道的根本原則,萬事便能順利完成;心無私欲,連鬼神都能順服。」 4. 總結 這段話強調天道、德行、義理、事務與技藝之間的關係,並說明古代聖王如何通過「無為而治」來達到天下安定的理想狀態。莊子認為,真正的統治者不應該以私欲干涉萬物,而應該順應自然,讓人民自由發展,如此萬物才能自然而然地運行,天下才能和諧穩定。這也是莊子對理想政治的描述,即「順應天道,無為而治」。二、
1. 原文
夫子曰:「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言之之謂德,愛人利物之謂仁,不同同之之謂大,行不崖異之謂寬,有萬不同之謂富。
故執德之謂紀,德成之謂立,循於道之謂備,不以物挫志之謂完。君子明於此十者,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為萬物逝也。若然者,藏金於山,藏珠於淵;不利貨財,不近貴富;不樂壽,不哀夭;不榮通,不醜窮;壽夭俱忘,窮通不足言矣。
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為己處顯。顯則明,萬物一府,死生同狀。」
2. 注釋
1. 夫子:這裡指的是莊子自己,或泛指賢者。
2. 道:指萬物運行的自然法則。
3. 覆載:覆蓋並承載,形容道的包容與涵蓋萬物的特性。
4. 洋洋乎大哉:形容道的廣大無邊。
5. 刳心:刳,挖空,指清空內心雜念,以順應大道。
6. 無為為之之謂天:不刻意作為而萬物自成,這就是天道。
7. 無為言之之謂德:不刻意言說而德行自然顯現。
8. 愛人利物之謂仁:愛護他人、造福萬物,稱為仁。
9. 不同同之之謂大:能包容不同,使其和諧共存,才稱得上偉大。
10. 行不崖異之謂寬:行為不極端差異,稱為寬容。
11. 有萬不同之謂富:能夠包容萬物的差異,稱為真正的富足。
12. 執德之謂紀:持守德行,稱為道的準則。
13. 德成之謂立:德行圓滿,才能立身。
14. 循於道之謂備:順應大道,才稱得上完善。
15. 不以物挫志之謂完:不被外物動搖志向,稱為完美。
16. 韜乎其事心之大也:隱藏於內心的大智慧。
17. 沛乎其為萬物逝也:廣大無礙地順應萬物運行。
18. 藏金於山,藏珠於淵:形容不戀財物,讓它們歸於自然。
19. 不樂壽,不哀夭:不為長壽而喜,不為早夭而悲。
20. 不榮通,不醜窮:不以顯達為榮,不以窮困為恥。
21. 壽夭俱忘:長壽與短命皆忘懷。
22. 窮通不足言矣:得志或失意都無需掛懷。
23. 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不將世俗的利益據為己有。
24. 不以王天下為己處顯:不以君臨天下為顯耀之事。
25. 顯則明:真正的顯赫,是內在的光明。
26. 萬物一府:萬物同歸於道,如同儲藏於一個府庫。
27. 死生同狀:生與死並無差別,皆順應自然。
3. 白話文
莊子說:「道是包容萬物、承載萬物的法則,浩瀚無邊,極其偉大!君子不可不清空內心,使自己順應大道。
不刻意作為而萬物自然而成,這就是天道;不刻意言說而德行自然顯現,這就是德;愛護他人、造福萬物,這就是仁;能夠包容不同,使萬物和諧共存,這就是偉大;行為不極端偏執,這就是寬厚;能夠容納萬物差異,這才是真正的富足。
持守德行,是道的準則;德行圓滿,才能立身於世;順應大道,才能完善自身;不被外物動搖志向,才算得上真正的完美。君子若能明白這十種原則,就能深藏內心的大智慧,順應萬物的自然運行。
這樣的人,視財富如浮雲,讓黃金歸於山中,讓珍珠藏於深淵;不貪戀財物,不追逐榮華富貴;不因長壽而歡喜,也不因夭折而悲傷;不以顯達為榮,不以貧窮為恥。對他而言,長壽與夭折皆無分別,貧窮與富貴亦無須掛懷。
他不會執著於世俗的利益,也不會將統治天下視為自己的榮耀。真正的顯赫,是內心的光明與通達。萬物最終皆歸於道,生與死並無本質區別,皆是大道的自然運行。」
4. 總結
這段話闡述了莊子的道家思想,認為真正的君子應該順應大道,不為名利所累,不為壽夭所擾,保持內心的清明與無為。莊子認為,萬物皆歸於道,生死貧富無需執著,人應當超越世俗的價值觀,達到真正的自由與解脫。這正是道家所提倡的「無為而治」與「齊物忘我」的境界。
三、
1. 原文
夫子曰:「夫道,淵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無以鳴。故金石有聲,不考不鳴。萬物孰能定之!
夫王德之人,素逝而恥通於事,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故其德廣,其心之出,有物採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窮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
蕩蕩乎!忽然出,勃然動,而萬物從之乎!此謂王德之人。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與萬物接也,至無而供其求,時騁而要其宿,大小、長短、修遠。」
2. 注釋
1. 夫子:指莊子,或泛指聖賢。
2. 道:宇宙的根本法則。
3. 淵乎其居也:深邃無底,如深淵般存在。
4. 漻乎其清也:純粹清澈,不受污染。
5. 金石不得,無以鳴:比喻沒有外力作用,事物不會產生變化。
6. 不考不鳴:不經敲擊,金石不會發出聲音,比喻事物需要激發才能顯現特性。
7. 萬物孰能定之:萬物變化不定,誰能確定其本質?
8. 王德之人:擁有至高德行的人。
9. 素逝而恥通於事:素逝,指恬淡自適;不願與世俗事務交往。
10. 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確立根本之道,便能通達神明。
11. 其德廣,其心之出,有物採之:德行深厚,心念外放,自有萬物回應。
12. 形非道不生:形體若無道,便無法存活。
13. 生非德不明:生命若無德,便無法彰顯光輝。
14. 存形窮生,立德明道:保全形體只是生存,建立德行才能顯明大道。
15. 蕩蕩乎:浩渺無邊的樣子。
16. 忽然出,勃然動,而萬物從之:忽然顯現,迅猛動作,萬物自然隨從。
17. 視乎冥冥,聽乎無聲:能看到幽微的事物,能聽到無聲的聲音。
18. 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在幽暗處能看見光亮,在寂靜中能聽見和諧之聲。
19. 深之又深,而能物焉:達到極深之境,便能洞察萬物。
20. 神之又神,而能精焉:達到極神妙之境,便能洞悉精微之理。
21. 至無而供其求:進入「無」的境界,卻能滿足萬物需求。
22. 時騁而要其宿:順應時勢發展,調整自身安頓之所。
23. 大小、長短、修遠:指萬物變化多端,大小長短皆順應自然。
3. 白話文
莊子說:「道的本質深邃難測,像深淵一般存在,清澈無染,無為而化。若沒有外力,金石不會發聲。只有被敲擊,金石才會發出聲響,萬物變化亦是如此,誰能真正確定它的本質呢?」
擁有王者之德的人,淡泊自適,不願與世俗事務交往,而是立足於萬物的根本,通達天地的玄妙。因此,他的德行廣博,心念純淨,自然能與萬物相應。生命若無道,便無以存在;生命若無德,則無法彰顯光輝。僅僅維持生命,並不算真正的存在,唯有建立德行,才能通達大道。這不正是王德之人的境界嗎?
他的德行浩瀚無邊,忽然顯現,萬物隨之變動。這樣的人,能夠在幽暗中看到光亮,在寂靜中聽到和諧之聲。他的境界極深,能夠洞察萬物;他的精神極致神妙,能夠掌握世間精微之理。他與萬物的交流,能夠以「無」的境界供應一切需求,隨著時勢變化行動,調整自身的歸宿,無論大小、長短、遠近,都能順應自然,達到圓融無礙的境界。
4. 總結
這段話闡述了「王德之人」的境界,強調真正的聖人不依附於世俗,而是順應大道,通達天地萬物。他的德行純粹無為,卻能夠影響萬物運行。他不執著於名利,而是達到與自然和諧共存的境界。這種智慧源於對道的深刻領悟,並以無為的方式影響世界,這正是莊子所推崇的「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
四、
1. 原文
黃帝遊乎赤水之北,登乎崑崙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2. 注釋
1. 黃帝:中國傳說中的上古帝王。
2. 遊乎赤水之北:來到赤水(傳說中的神秘之地)以北遊歷。
3. 登乎崑崙之丘而南望:登上崑崙山向南遠望,崑崙山在道家思想中象徵天地的中心或神仙居所。
4. 還歸:返回途中。
5. 玄珠:比喻至高無上的智慧或道。
6. 知:指聰慧之人,代表理性與知識。
7. 索之而不得:「知」去尋找玄珠,但找不到。
8. 離朱:傳說中視力極佳的神人,象徵敏銳的感官洞察力。
9. 喫詬:意思是能言善辯之人,代表言辯之才。
10. 象罔:字面意思為「虛無縹緲、無形無相」,此處指沒有固定知見、順應自然的人。
11. 異哉:感嘆詞,表示驚異。
12. 乃可以得之乎:竟然能夠找到玄珠嗎?
3. 白話文
黃帝來到赤水的北方遊歷,登上崑崙山遠望南方。回程途中,他不慎遺失了一顆「玄珠」,象徵至高的智慧或道。他先讓最聰明的人去尋找,但找不到;接著讓視力最敏銳的離朱去尋找,還是找不到;又讓最能言善辯的人去找,依舊無果。最後,他讓「象罔」去尋找,象罔竟然找到了。
黃帝驚訝地說:「真奇怪啊!竟然是象罔才能找到這顆玄珠嗎?」
4. 總結
這則寓言故事說明「至道無形,不可執著以求」,強調理性知識、感官知覺與言辯技巧都無法真正領悟大道,反而是無為、順應自然、不執著於外物的人,才能獲得真正的智慧。莊子以「象罔得珠」的故事,展現道家的核心思想——摒棄執著,才能與道合一。
五、
1. 原文
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齧缺,齧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堯問於許由曰:「齧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許由曰:「殆哉圾乎天下!齧缺之為人也,聰明叡知,給數以敏,其性過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審乎禁過,而不知過之所由生。與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無天,方且本身而異形,方且尊知而火馳,方且為緒使,方且為物絯,方且四顧而物應,方且應眾宜,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雖然,有族有祖,可以為眾父,而不可以為眾父父。治亂之率也,北面之禍也,南面之賊也。」
2. 注釋
1. 堯:中國古代傳說中的賢君,堯帝,傳說中他的治國理念與方法常為後人效法。
2. 許由:堯的師傅,據傳他是聰明且明智的人,堯向他請教問題。
3. 齧缺:許由的師傅,據說是聰明且具有才能的人。
4. 王倪:齧缺的師傅,傳說中他是具有智慧的大人物。
5. 被衣:王倪的師傅,可能代表古代的先賢或聖賢。
6. 北面之禍、南面之賊:這兩個比喻描述治亂與混亂的象徵,北面指的是大禍,南面指的是賊寇。
3. 白話文
堯的老師是許由,許由的老師是齧缺,齧缺的老師是王倪,而王倪的老師則是被衣。堯曾問許由:「齧缺能夠與天配合嗎?我想借王倪的幫助來了解。」許由回答:「天下之事,怎能如此簡單呢!齧缺這個人非常聰明、才智過人,身手敏捷,天賦極高,但他並不完全懂得天命的真正運行。他小心翼翼地遵循規則,卻並不理解規則所源自的根本。他如何能夠與天並行呢?他只是依賴人的力量,而不顧天命。他總是思考如何成功,卻忽略了自然的運作。他所依賴的,並非持久穩定的天道,而是短暫的人為手段。他像是掌握了所有的工具和技術,但依然沒有真正與天合一。即使他有能力成為群眾的領袖,卻無法成為一位真正能夠掌握宇宙運行規律的賢君。」
4. 總結
此段文字強調了治國與自然法則的關聯,強調聰明才智雖然重要,但如果缺乏對天地法則的深刻理解與順應,則無法真正成為賢君。治國需要了解並尊重自然的運行,而非僅僅依賴人的力量或短期的智慧。
六、
1. 原文
堯觀乎華。華封人曰:「嘻!聖人!請祝聖人:使聖人壽。」堯曰:「辭。」
「使聖人富。」堯曰:「辭。」
「使聖人多男子。」堯曰:「辭。」
封人曰:「壽、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獨不欲,何邪?」
堯曰:「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是三者,非所以養德也,故辭。」
封人曰:「始也我以女為聖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萬民,必授之職,多男子而授之職,則何懼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則何事之有!夫聖人鶉居而鷇食,鳥行而無彰;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閒;千歲厭世,去而上僊,乘彼白雲,至於帝鄉。三患莫至,身常無殃,則何辱之有!」
封人去之,堯隨之,曰:「請問。」封人曰:「退已!」
2. 注釋
1. 華:指華山一帶。
2. 華封人:華山的守護者,象徵隱士或天道的代言人。
3. 女:通「汝」,即「你」,指堯。
4. 多男子則多懼:指兒子多,則父母擔憂其未來發展、爭產等問題。
5. 富則多事:財富多,則會引來煩惱和爭端。
6. 壽則多辱:壽命長,可能會遭遇更多人生的變故與屈辱。
7. 鶉居而鷇食:像鶉鳥築巢般簡陋居住,像幼鳥進食般簡單飲食,形容聖人生活簡樸。
8. 鳥行而無彰:像鳥類飛行不留下痕跡,比喻聖人行事不求名聲。
9. 千歲厭世,去而上僊:活了一千年後,厭倦世俗,便乘雲飛升到仙界。
10. 三患:指多子、多財、多壽所帶來的憂患。
11. 退已:讓人退下,不願多言。
3. 白話文
堯來到華山,華山的守護者對他說:「聖人啊!讓我為你祝禱吧,願你長壽。」
堯回答:「我不接受。」
封人又說:「願你富貴。」
堯仍然回答:「我不接受。」
封人再說:「願你有許多兒子。」
堯依舊回答:「我不接受。」
封人疑惑地問:「長壽、富貴、多子,是世人都渴望的事,你為何獨獨不願意呢?」
堯回答:「兒子多了,就會擔憂他們的未來;財富多了,就會引來紛爭;壽命長了,則會歷經各種屈辱與苦難。這三者都無助於修養德行,所以我不願接受。」
封人笑道:「起初我以為你是聖人,現在看來,你也只是個普通的君子罷了。天地生養萬民,必定賦予他們職分。若兒子眾多,但各自都有適合的職分,又何須擔憂?若擁有財富,但能與人共享,又有何煩惱?真正的聖人過著簡樸的生活,如鳥兒築巢般居住,如幼鳥啄食般進食,不留行跡,不求名聲。當天下有道時,他與萬物一同繁榮;當天下無道時,他便修身養性,獨自安閒。他活千年,當厭倦世間後,就能駕雲升天,前往神仙的故鄉,遠離這些憂患。如此一來,又何來羞辱呢?」
說完,封人離去。堯跟在後面,想要再問些問題,封人卻揮手道:「退下吧!」
4. 總結
這段對話展現了兩種不同的價值觀:堯認為多子、多財、多壽雖然是世俗追求的福祉,但實際上可能帶來更多煩惱,因此拒絕接受祝福。而華封人則持另一種觀點,他認為真正的聖人應當順應天命,擁有財富與子嗣並不可怕,關鍵在於如何運用與安身立命。他認為聖人無需執著於俗世的榮辱,應該保持內心的寧靜與超然,最終甚至能夠超脫凡世,羽化登仙。
七、 1. 原文 堯治天下,伯成子高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辭為諸侯而耕。 禹往見之,則耕在野。禹趨就下風,立而問焉,曰:「昔堯治天下,吾子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辭為諸侯而耕。敢問其故何也?」 子高曰:「昔堯治天下,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畏。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後世之亂自此始矣。夫子闔行邪?無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顧。 2. 注釋 1. 伯成子高:傳說中的高士,堯時被封為諸侯,後來主動辭去爵位隱居務農。 2. 趨就下風:表示對長者的尊敬,站在對方面前時,選擇在下風處,以示謙恭。 3. 賞罰而民且不仁:意思是現在的統治者雖然透過賞賜與懲罰來治理百姓,但百姓卻不再仁愛。 4. 德自此衰,刑自此立:統治的德行開始衰落,刑法制度於是開始建立。 5. 後世之亂自此始矣:未來社會的混亂,正是從這個變化開始的。 6. 夫子闔行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表達不認同。 7. 無落吾事:意思是「不要干擾我的工作」,表現出對禹的不屑。 8. 俋俋乎耕:形容專注於耕作,不理會外界的干擾。 3. 白話文 堯治理天下時,任命伯成子高為諸侯。後來,堯將帝位傳給舜,舜再傳給禹,而伯成子高則辭去了諸侯之位,回鄉務農。 禹聽說後,親自去拜訪,發現子高正在田野中耕作。禹恭敬地站在下風處,向他請教:「當初堯治理天下時,讓你做諸侯;後來堯傳位給舜,舜再傳給我,而你卻辭去了諸侯之位,選擇耕種,請問這是為什麼呢?」 伯成子高回答:「當年堯治理天下時,不需要用賞賜來鼓勵人民,他們自會勤奮;也不需要依靠懲罰來威懾人民,他們自會守法。然而,現在你們卻用賞罰來管理百姓,但百姓卻變得不仁不義。這說明德政已經開始衰敗,刑法制度開始建立,未來的混亂就從這裡開始了。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別來打擾我!」 說完,他繼續埋頭耕作,對禹不再理會。 4. 總結 這段對話反映了伯成子高對社會變遷的批判。他認為,真正理想的治理方式是無為而治,如堯時代那樣,百姓自動守法行善,不需要透過賞罰來約束。然而,禹的治理方式開始依賴法律與獎懲,這在他看來是道德衰落的表現,將導致未來的混亂。因此,他選擇隱居務農,不願參與這種統治方式。 這體現了莊子一貫推崇的無為自然思想,認為過度干預社會,只會讓人性變得更加扭曲,反而失去最初的純樸與和諧。
八、
1. 原文
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於初。同乃虛,虛乃大。合喙鳴,喙鳴合,與天地為合。其合緡緡,若愚若昏,是謂玄德,同乎大順。
2. 注釋
1. 泰初:最原初的狀態,指萬物未生之前的狀態。
2. 無有無名:「無」是指混沌未分的狀態,甚至連「無」本身都沒有名稱。
3. 一之所起:「一」是指道的初始,萬物從這個「一」開始生發。
4. 物得以生,謂之德:萬物能夠誕生,這稱為「德」。
5. 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尚未成形的事物已經有了分別,但仍然沒有間隙,這就是「命」。
6. 留動而生物:宇宙間的氣機流動,使萬物誕生。
7. 物成生理,謂之形:萬物在運行中逐漸形成具體的生命法則,這稱為「形」。
8. 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萬物的形體中蘊含著精神,每種生物各有其特質,這稱為「性」。
9. 性修反德,德至同於初:修養本性可回歸「德」,而德的極致則與最初的「道」相合。
10. 同乃虛,虛乃大:當個體與道合一時,就能達到「虛」,而「虛」就是無限廣大。
11. 合喙鳴,喙鳴合,與天地為合:萬物相互契合,就像天地間的共鳴。
12. 其合緡緡:「緡緡」形容一種無聲而和諧的狀態。
13. 若愚若昏:看似愚笨和渾沌,實際上卻是與大道相合的境界。
14. 玄德:深遠而不可測的德行,即與道相契合的德性。
15. 同乎大順:與天地的自然法則相符合,順應大道。
3. 白話文
在宇宙最初的時候,一切都處於「無」的狀態,甚至「無」本身都還沒有名稱。在這無中誕生了「一」,但此時的「一」仍然沒有具體的形狀。
萬物能夠誕生,這就是「德」;還沒有具體形狀時,就已經有了區別,但這種區別並不是分裂的,而是和諧統一的,這就是「命」。氣機流轉,推動萬物誕生,而萬物在這個過程中形成自身的生命法則,這就是「形」。每種形體內都蘊含著精神,並且按照自身的特質運行,這就是「性」。
如果能修養本性,使其回歸本源,那麼最終便能與「德」相合,而德的極致就是回歸宇宙的最初狀態。當一切歸於統一,便達到了「虛」,而「虛」正是至大的境界。
天地之間萬物彼此呼應,互相契合,形成共鳴,就像天地本身的和諧運行一般。這種契合是無聲的,是自然流轉的,看似愚鈍,卻是最深邃的智慧。這種境界被稱為「玄德」,是與宇宙大道完全契合的大順之道。
4. 總結
這段文字描述了宇宙從混沌初開到萬物運行的過程,闡述了道、德、命、形、性的關係。它強調了萬物皆源於道,而回歸道的方法就是「修性返德」,最終達到「同於初」的境界。這種狀態並非刻意為之,而是自然地與天地合一,看似平凡,卻蘊含著無窮的智慧,這就是「玄德」。
莊子在此篇展現了深邃的宇宙觀,他認為真正的智慧並不在於刻意追求,而是順應自然,回歸最原始的和諧狀態,這才是真正的「大順」。
九、
1. 原文
夫子問於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辯者有言曰:『離堅白若縣宇。』若是,則可謂聖人乎?」
老聃曰:「是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執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來。丘!予告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於天。」
2. 注釋
1. 相放:互相對立、排斥的意思。
2. 可不可,然不然:「可」與「不可」、「然」與「不然」互相對立,指的是邏輯推理的辯論方式。
3. 離堅白若縣宇:出自名家學派的邏輯議論,指的是概念的分離與對立。
4. 胥易技係:「胥易」指變換,「技係」指擅長言辭的技巧,指的是詭辯之術。
5. 勞形怵心:指身心疲憊、勞累不安。
6. 執留之狗成思:「執留之狗」指被困住的狗,象徵執著於固定觀念的人。
7. 猿狙之便自山林來:「猿狙」指靈活的猴子,象徵不受束縛、隨性而動的人。
8. 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指世間有形無形的萬物,皆存於天地之中。
9. 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有形與無形的事物,其實都處於同一個存亡變化的循環之中。
10. 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萬物變化無常,動靜、生死、興衰皆是循環的一部分。
11. 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真正的治世者不執著於外在事物,也不固守天命,而是超越這些界限。
12. 忘己之人,是之謂入於天:「忘己」指不再拘泥於個人的私心與成見,這種人就能與「天道」合一。
3. 白話文
孔子向老聃請教說:「有人治理大道的方式,就像把事物對立起來,分清『可』與『不可』,『然』與『不然』。有些辯士說:『把堅硬與潔白分開,就像把房屋懸掛起來。』如果這種方式成立,那麼這人算聖人嗎?」
老聃回答說:「這些只是玩弄辯論技巧的人,他們不過是勞累身心、徒增煩惱罷了。像被拴住的狗,越掙扎越被束縛;而靈活的猴子則自由自在地來去山林。孔丘啊!我告訴你一些話,但你可能聽不懂,也難以用語言表達清楚。世間萬物,有形無形,存與不存,都是變化的一部分。動與靜、生與死、興與衰,都是相對的,沒有固定的存在方式。
真正的治理者不會執著於外物,也不會拘泥於天命,而是超越這些概念,達到『忘己』的境界。能夠忘卻自己的人,才能真正與天地大道合一。」
4. 總結
這段話闡述了莊子的哲學觀念,批評了名家學派的邏輯詭辯,認為這些只是表面的技巧,並不能通達大道。老聃認為,萬物處於無常變化之中,生死興衰皆是循環的一部分,執著於分辨對錯、可不可,只會讓人陷入困惑與痛苦。真正的智慧不在於論辯,而在於放下執著,達到「忘己」的境界,才能真正合於天道,獲得內心的自由與寧靜。
十、
1. 原文
將閭葂見季徹曰:「魯君謂葂也曰:『請受教。』辭不獲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請嘗薦之。吾謂魯君曰:『必服恭儉,拔出公忠之屬,而無阿私,民孰敢不輯!』」
季徹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於帝王之德,猶螳蜋之怒臂以當車軼,則必不勝任矣。且若是,則其自為處危,其觀臺多物,將往投跡者眾。」
將閭葂覤覤然驚曰:「葂也汒若於夫子之所言矣。雖然,願先生之言其風也。」
季徹曰:「大聖之治天下也,搖蕩民心,使之成教易俗,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若性之自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豈兄堯、舜之教民,溟滓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2. 注釋
1. 將閭葂:人名。
2. 季徹:人名,為哲人或智者。
3. 魯君:指魯國的君主。
4. 受教:接受教誨或建言。
5. 中否:是否合適、是否得當。
6. 輯:和順、和睦。
7. 局局然笑:微微一笑,帶有輕視之意。
8. 螳蜋之怒臂以當車軼:比喻以微弱的力量去對抗強大事物,形容不自量力。
9. 自為處危:自己把自己放在危險之中。
10. 觀臺多物,將往投跡者眾:意指當政者若行賞賢之政,則必有大量人前來求仕。
11. 覤覤然驚:震驚、驚愕的樣子。
12. 汒若:迷惘、困惑的樣子。
13. 風:道理、道德風範。
14. 搖蕩民心:使百姓心靈受到感化。
15. 舉滅其賊心:徹底消除邪惡的心思。
16. 皆進其獨志:讓百姓發展出自己純粹的意志。
17. 溟滓然弟之:沉溺於道德教化,卻不真正理解其精髓。
18. 欲同乎德而心居矣:希望與大道合一,而心靈卻拘泥於表面的道德標準。
3. 白話文
將閭葂去見季徹,說道:「魯君讓我向他進言,我本來不想說,但無法推辭,所以已經向他提出建議。不知道我的建言是否恰當,想請先生指教。我對魯君說:『一定要恭謹節儉,選拔公正忠誠之人,摒棄私情,這樣百姓就一定能和順歸服。』」
季徹聽後微微一笑,說道:「你這番話對於帝王的德行來說,就像螳螂舉起細小的前臂去擋大車的車輪,肯定無法勝任啊。況且,如果按照你的說法行事,君主自己將身處險境,因為一旦賞賢之風興起,各種人都會來求官,競相投靠,局勢未必會安穩。」
將閭葂聽了,大為震驚,困惑地說:「先生的話讓我感到迷惘,但還是希望您能進一步解釋其中的道理。」
季徹回答:「真正的大聖之人治理天下,不是靠賞罰來約束百姓,而是通過潛移默化,使百姓心靈感化,自然地接受教化,社會風氣隨之改變。這樣可以徹底消除邪惡之心,使人人都發展自己的純正志向,如同萬物自然而然地生長,百姓甚至不會察覺自己是如何受到影響的。
如果如此,那麼,堯、舜的教化方式豈會只是沉溺於道德教條,而不去真正理解大道呢?真正的大道是內心與德合一,而不是拘泥於表面的治理手段。」
4. 總結
這篇對話探討了如何治理天下的問題。將閭葂提出了傳統的政治觀點,即以賞罰、節儉、公正來治理國家,認為這樣百姓就能順服。但季徹認為,這種做法只是表面治理,甚至可能讓統治者陷入危機。
真正的聖人治世,並非依靠政策與刑賞,而是使百姓心靈受到感化,自然地接受教化,進而讓社會風氣自然而然地改善。他認為堯、舜之所以為聖王,是因為他們真正理解了大道,而不是僅僅遵循道德教條。
這段話體現了莊子無為而治的思想,主張自然之道,而非刻意的政策治理。
十一、
1. 原文
子貢南遊於楚,反於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
為圃者卬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數如泆湯,其名為槔。」
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
子貢瞞然慙,俯而不對。
有間,為圃者曰:「子奚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
為圃者曰:「子非夫博學以擬聖,於于以蓋眾,獨弦哀歌以賣名聲於天下者乎?汝方將忘汝神氣,墮汝形骸,而庶幾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無乏吾事!」
子貢卑陬失色,頊頊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後愈。其弟子曰:「向之人何為者邪?夫子何故見之變容失色,終日不自反邪?」
曰:「始以為天下一人耳,不知復有夫人也。吾聞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聖人之道。』今徒不然。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聖人之道也。託生與民並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備哉!
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為。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謷然不顧;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儻然不受。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風波之民。」
反於魯,以告孔子。
孔子曰:「彼假修渾沌氏之術者也:識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內,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無為復朴,體性抱神,以遊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且渾沌氏之術,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
2. 注釋
1. 丈人:年長者,此處指老農夫。
2. 圃畦:田地,農田。
3. 槔:汲水的機械,即轆轤。
4. 機械、機事、機心:分別指工具、事情及心機,強調技術發展帶來心靈不純。
5. 純白不備:純樸之心不完整。
6. 明白入素:指透徹地回歸樸素。
7. 無為復朴:不刻意作為,回歸樸實自然。
8. 託生與民並行:與眾生共存於世。
9. 渾沌氏之術:指不分內外,專修內心的修行方式。
10. 風波之民:受世俗影響,逐利爭名的人。
3. 白話文
子貢南遊到楚國,返回晉國,途中經過漢陰,看見一位老農正在田裡忙碌。他要灌溉農田,先挖隧道取水,再用甕提水灌溉,辛苦不堪,效率卻很低。
子貢說:「有一種工具,一天能灌溉百畦田,省力又高效,先生不想用嗎?」
老農抬頭問:「是什麼方法?」
子貢說:「這種工具是用木頭做成的,後重前輕,提水就像抽取一樣快速,一連串提水如同沸水湧動,名叫『槔』。」
老農聽了,生氣地笑著說:「我聽老師說過:『使用機械,就會開始講求技巧;講求技巧,就會動用心機。』一旦心機存於內心,純樸的本性就會受損;純樸受損,精神就無法安定;精神不安定,就無法與大道契合。我不是不知道這種工具,而是不願使用罷了。」
子貢聽後羞愧萬分,低頭不語。
過了一會兒,老農問:「你是做什麼的?」
子貢答:「我是孔子的學生。」
老農說:「你們這些人,不就是四處博學自比聖人,誇誇其談壓倒眾人,靠吟誦悲歌來博取名聲的人嗎?你現在應該放下你的神氣,不再在意身外之物,這才勉強算是接近大道!如果連自己的身心都無法安頓,又怎麼有空去治理天下呢?請離開,不要打擾我的工作!」
子貢聽後,臉色發白,內心惶恐,悶悶不樂地走了三十里,才慢慢平復。
弟子問:「剛才的那個人是什麼樣的人?先生為什麼聽了他的話之後,臉色大變,整天悶悶不樂呢?」
子貢說:「我本以為天下只有一種人,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人。我聽老師說:『做事講求適當,追求成功,省力而收穫多,這才是聖人的道。』但這個老農卻完全不同。他守道而德行完整,德行完整則身心完滿,身心完滿則精神穩定,精神穩定才符合聖人的道。他與眾生同行,卻不計較功名得失,純粹而完整。
追求功利與機巧的人,必定會失去純樸之心。而像這種人,若非志趣相投,絕不與之為伍;若非心中認同,絕不輕易行動。即使全天下稱讚他,他也不為所動;即使全天下批評他,他也毫不動搖。世俗的稱讚與批評對他毫無影響,這才是真正擁有完整德行的人。而我們這些人,只是浮沉於風波中的世俗之民罷了!」
子貢回到魯國,把這段經歷告訴孔子。
孔子聽後說:「這個人只是修習渾沌氏之術的人罷了。他只懂內在修養,卻不懂外在事務。他的修行方式是回歸純樸,順應本性,抱守精神,遊於世俗之間。你對這樣的人感到驚訝嗎?但這種『渾沌氏之術』,你我又怎麼能真正理解呢?」
4. 總結
這篇寓言故事探討了「技術發展」與「純樸自然」之間的矛盾。子貢主張使用機械提高效率,而老農則認為機巧會帶來心機,破壞純樸之道。
老農的態度代表莊子所推崇的「無為而治」,強調順應自然,而非依賴機械和功利。子貢受到震撼,意識到世俗之人往往沉溺於名利,而真正的聖人則不為外物所動。
孔子最後的評論,則表現出對極端避世思想的保留態度,認為單純內修而不顧世事,未必是完整的大道。
十二、
1. 原文
諄芒將東之大壑,適遇苑風於東海之濱。苑風曰:「子將奚之?」曰:「將之大壑。」曰:「奚為焉?」曰:「夫大壑之為物也,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吾將遊焉。」苑風曰:「夫子無意於橫目之民乎?願聞聖治。」諄芒曰:「聖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舉而不失其能,畢見其情事而行其所為,行言自為而天下化,手撓顧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謂聖治。」
「願聞德人。」曰:「德人者,居無思,行無慮,不藏是非美惡。四海之內,共利之之謂悅,共給之之謂安;怊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儻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財用有餘而不知其所自來,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此謂德人之容。」
「願聞神人。」曰:「上神乘光,與形滅亡,此謂照曠。天地樂而萬事銷亡,萬物復情,此之謂混冥。」
2. 注釋
1. 諄芒:傳說中的人物,象徵道家理想中的賢者。
2. 大壑:指大海,象徵無窮無盡的道。
3. 苑風:人物名,象徵對道的探索者。
4. 橫目之民:指世俗之人,眼光短淺、計較功利。
5. 聖治:指理想的政治治理方式。
6. 德人:指有德之人,符合道的自然法則。
7. 神人:指達到至高境界的人,與天地合一。
8. 照曠:通達光明,超越生死。
9. 混冥:與天地合一,萬物歸於自然。
3. 白話文
諄芒準備向東前往大海,途中在東海岸邊遇見苑風。苑風問:「你要去哪裡?」諄芒回答:「我要去大海。」苑風又問:「為什麼要去?」諄芒說:「大海的特性是無論多少水流入都不會滿,無論從中取水都不會乾涸,我想要遊歷其中。」
苑風問:「你對世俗之人沒有想法嗎?請告訴我什麼是理想的政治治理方式?」諄芒說:「理想的治理是,官員各司其職而不失當,選拔人才而不錯用,完全了解事物的本質並順應行事,言行合一,天下自然受到感化。只需輕輕動手或指揮,四方百姓便自然歸順,這就是聖治。」
苑風又問:「那麼,什麼是德人?」諄芒說:「德人沒有多餘的思慮,不去計較是非美惡。天下萬物共同受益便是快樂,能滿足眾生需求便是安定。他們的狀態像嬰兒失去母親時的單純憂愁,像行走中突然迷失方向的自然徬徨。財物充足卻不知從何而來,飲食滿足卻不知從何獲取,這就是德人的表現。」
苑風又問:「那麼,什麼是神人?」諄芒說:「神人能乘光而行,連形體都消失,這叫做『照曠』。天地歡樂,萬事消散,萬物回歸本性,這就是『混冥』。」
4. 總結
這段文字描述了三種不同層次的境界:「聖治」是理想的政治治理,「德人」是超越世俗計較的高尚人格,「神人」則是最終極的超然境界,超脫生死、與天地合一。莊子藉由這些概念,表達了道家對於社會、人生與宇宙的終極思考,強調順應自然、無為而治,以及最高境界的無我與合道精神。
十三、
1. 原文
門無鬼與赤張滿稽,觀於武王之師。赤張滿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離此患也。」門無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亂而後治之與?」赤張滿稽曰:「天下均治之為願,而何計以有虞氏為?有虞氏之藥瘍也,禿而施髢,病而求醫。孝子操藥以修慈父,其色燋然,聖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為賜。是故行而無迹,事而無傳。」
2. 注釋
1. 門無鬼:人物名,象徵對政治和治理的懷疑者。
2. 赤張滿稽:人物名,象徵對政治有不同看法的辯論者。
3. 武王之師:指周武王的軍隊,象徵王道與治理的實踐。
4. 有虞氏:指舜帝,代表古代聖王的治理模式。
5. 藥瘍:比喻治理社會如治病,認為有虞氏的統治只是在補救問題。
6. 禿而施髢:指禿頭卻戴假髮,比喻治標不治本。
7. 標枝:樹上的枯枝,比喻統治者沒有實際作為。
8. 民如野鹿:人民像野鹿般自由,不受約束。
9. 端正而不知以為義:行為端正卻不刻意強調道德名分。
10. 相愛而不知以為仁:自然而然相親相愛,而非刻意推崇仁義。
11. 實而不知以為忠:誠實但不特意標榜忠誠。
12. 當而不知以為信:合宜但不特意強調誠信。
13. 蠢動而相使,不以為賜:自然互相幫助,卻不認為是恩賜。
14. 行而無迹,事而無傳:行事不留痕跡,歷史不需刻意記載。
3. 白話文
門無鬼與赤張滿稽一起觀看武王的軍隊,赤張滿稽感嘆:「當今的統治方式遠不如有虞氏時期,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有這麼多問題。」門無鬼反問:「是因為天下本來已經井然有序,所以才由有虞氏治理,還是因為天下混亂,所以才需要治理?」
赤張滿稽說:「天下能夠自然而然地運行,這才是理想,為什麼要特意依靠有虞氏呢?他的統治就像在傷口上敷藥、在禿頭上戴假髮、在生病後才去找醫生。孝順的孩子端著藥去照顧父母,卻滿臉愁容,聖人是看不起這樣的方式的。
真正理想的社會,是不推崇賢能,不刻意分配權力;領導者像樹上的枯枝,人民像野外的鹿自由生活。人們行為端正,卻不覺得自己是在行義;彼此相愛,卻不認為自己在行仁;誠實而不覺得自己忠誠,行事公正卻不特意強調信義。他們互相幫助,卻不認為這是恩惠。於是,一切都順其自然,沒有痕跡,也不需要刻意記錄歷史。」
4. 總結
這段對話透過門無鬼與赤張滿稽的爭辯,探討了理想社會的治理方式。赤張滿稽認為,所謂的聖王治理其實是治標不治本,而理想的社會應該是無為而治的狀態。真正的「至德之世」不需要道德教化,因為人們的行為本就自然和諧,不需要強調仁義忠信。這種觀點體現了道家「無為而治」的思想,認為過度干預反而會破壞社會的自然秩序。
十四、
1. 原文
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所謂善而善之,則不謂之道諛之人也。然則俗固嚴於親而尊於君邪!謂己道人,則勃然作色;謂己諛人,則怫然作色。而終身道人也,終身諛人也,合譬飾辭聚眾也,是始終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設采色,動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謂道諛,與夫人之為徒,通是非,而不自謂眾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
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適者猶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則勞而不至,惑者勝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嚮,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大聲不入於里耳,《折楊》、《皇荂》,則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勝也。以二缶鍾惑,而所適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嚮,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釋之而不推。不推,誰其比憂!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
2. 注釋
1. 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諂其君:真正的孝子不會奉承父母,真正的忠臣不會阿諛君王。
2. 不肖子、不肖臣:指不順從父母或君主意見的人,世俗視為不孝或不忠。
3. 道諛之人:指說話做事迎合他人的人。
4. 勃然作色、怫然作色:指聽到批評時臉色大變,顯示不悅。
5. 垂衣裳,設采色:穿著華麗服飾以博取世人的喜愛。
6. 愚之至也:愚昧到了極點。
7. 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極度困惑的人一生無法領悟,極度愚笨的人一生無法聰慧。
8. 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適者猶可致也:三人同行,若只有一人迷惑,仍可達到目的。
9. 二人惑則勞而不至:若兩人迷惑,則無法順利抵達目的地。
10. 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勝也:深刻的話語無法讓大眾理解,淺薄的言論反而盛行。
11. 二缶鍾惑:比喻因小事而迷惑。
12. 莫若釋之而不推:最好放下這些執念,不再強求。
13. 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比喻愚昧之人害怕自己的愚蠢遺傳給孩子。
3. 白話文
真正的孝子不會阿諛奉承父母,真正的忠臣不會諂媚君主,這才是臣子的最高境界。然而,世俗卻認為,只有一味順從父母才是孝,只有完全聽命於君王才是忠,這樣的觀念是否正確呢?世俗的標準往往只接受那些迎合既有價值觀的人,而不認為這是諂媚。由此看來,世俗對父母的要求比對君王還要嚴格,對君王的尊崇也更勝於父母。
人們如果被說成是正直之人,會憤怒地反駁;若被說成是諂媚之人,也會惱怒不已。但現實是,有些人終身都在迎合權力、討好眾人,卻不願意承認自己是諂媚者。他們精心打扮、修飾言辭,刻意討好世人,卻不認為自己在諂媚,還認為自己是在「明辨是非」。這樣的人,愚昧到了極點。真正愚笨的人,終生都無法聰慧;真正迷惑的人,一輩子都無法醒悟。
三個人同行,若只有一人迷惑,仍能抵達目的地,因為清醒者居多;但如果有兩人迷惑,就難以到達,因為迷惑者已經占據優勢。而如今整個天下都陷入迷惑,我即使想尋找方向,也已無路可尋,這難道不可悲嗎?
有些道理,大多數人根本聽不進去,反而只會嘲笑,如同鄉野之人聽到《折楊》、《皇荂》這樣的詩歌時,只會發笑。因此,深刻的話語無法被大眾接受,真正的智慧難以傳播,反而是膚淺的言論大行其道。若天下人都迷惑,即使我有願望和追求,也無法實現。既然知道不可得,還要強求,那也是一種迷惑。因此,最好是放下這些執念,不再推動這件事。
愚昧的人,就像一個生於深夜的孩子,他的父親趕忙點燃火把來看孩子的模樣,焦急地害怕他會長得像自己一樣愚蠢。
4. 總結
這段話批判了世俗對忠孝的誤解,認為真正的忠臣和孝子不應該盲目順從,而是應當堅持正確的原則。然而,世俗卻誤認為不盲從就是「不肖」,導致真正的智慧難以傳播,反而是迎合世俗的諂媚之言廣為流傳。莊子進一步批判了人們對權力的討好、對群眾的盲從,指出大多數人都活在迷惑之中,甚至終生都無法清醒。他用「厲之人」的比喻來諷刺愚昧的遺傳與焦慮,表達了對世道的不滿與悲哀。這與道家「無為而治」的思想一致,認為強行改變世人並無意義,最好的選擇是「釋之而不推」,順其自然。
十五、
1. 原文
百年之木,破為犧尊,青黃而文之,其斷在溝中。比犧尊於溝中之斷,則美惡有間矣,其於失性一也。跖與曾、史,行義有間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
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
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
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顙;
四曰五味濁口,使口厲爽;
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
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楊、墨乃始離跂自以為得,非吾所謂得也。夫得者困,可以為得乎?則鳩鴞之在於籠也,亦可以為得矣。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內,皮弁、鷸冠、搢笏、紳修以約其外,內支盈於柴柵,外重纆繳,睆睆然在纆繳之中而自以為得,則是罪人交臂、歷指,而虎豹在於囊檻,亦可以為得矣。
2. 注釋
1. 百年之木:生長百年的樹木。
2. 犧尊:祭祀用的酒器。
3. 青黃而文之:塗上青色與黃色並加以裝飾。
4. 其斷在溝中:指被砍伐時剩餘的木頭遺棄於水溝中。
5. 比犧尊於溝中之斷:將精美的犧尊與廢棄的木頭相比。
6. 跖與曾、史:指盜跖(著名盜賊)與曾參、史鰌(知名的道德模範)。
7. 失性:喪失天性。
8. 五色亂目,使目不明:過多的色彩會使眼睛迷亂,導致視覺不清。
9. 五聲亂耳,使耳不聰:過多的聲音使耳朵聽覺混亂。
10. 五臭薰鼻,困惾中顙:強烈的氣味使人頭昏腦脹。
11. 五味濁口,使口厲爽:過多的味道影響口舌的靈敏度。
12. 趣舍滑心,使性飛揚:追逐或放棄事物,使心性浮動不定。
13. 楊、墨:指楊朱與墨子,分別主張極端的利己與極端的兼愛。
14. 離跂:意指抬起腳跟,形容急於求得某種結果。
15. 困,可以為得乎:受困難道也算是一種獲得嗎?
16. 鳩鴞之在於籠也:斑鳩與貓頭鷹被關在籠子裡,是否也是一種「得」?
17. 皮弁、鷸冠、搢笏、紳修:指一套官服和禮儀裝備,象徵社會約束。
18. 纆繳:指繩索與束縛。
19. 罪人交臂、歷指:罪犯被鎖住雙臂,指頭受刑。
20. 虎豹在於囊檻:猛獸被關在囊袋與籠子裡,喪失自由。
3. 白話文
一棵生長百年的樹,被砍伐後製成精美的祭祀酒器「犧尊」,再塗上青黃的裝飾,而它剩餘的木頭則被丟棄在水溝中。若拿犧尊與被丟棄的木頭相比,自然有美醜高低之分,但它們的本質都已失去了原本的天性。盜跖與曾參、史鰌的行為相差甚遠,但他們都同樣喪失了自己的天性。
人們失去天性的方式有五種:
1. 過多的色彩使眼睛迷亂,導致視覺不清。
2. 過多的聲音讓耳朵無法分辨真正的聲音。
3. 強烈的氣味熏鼻,使人感到頭昏腦脹。
4. 過多的味道影響味覺,使口舌不再靈敏。
5. 追逐與放棄事物,使心性變得不安定。
這五種情況,都是對生命的損害。然而,楊朱與墨子的學派卻極端地避世或極端地關心天下,自認為這才是「得道」,但這並不是我所認為的「得」。如果受困也算是「得」,那麼被關在籠中的斑鳩與貓頭鷹,也應該算是獲得幸福了。
那些沉迷於聲色享受的人,被內在慾望所囚禁;而穿著官服、遵守繁文縟節的人,則被外在的禮教所束縛。他們內心被欲望與習慣限制,外在又被社會規範約束,卻仍自以為擁有了「得道」。這與犯人被鎖住雙手、虎豹被關在籠子裡有何不同?他們真的得到了自由嗎?
4. 總結
這段話探討了「得與失」的問題,莊子認為,人們往往以為的「得」,其實是失去了天性。正如百年大樹被砍伐後製成祭器,看似精美,但已失去原本的生命。同樣地,無論是盜跖的惡行,還是曾參、史鰌的德行,若都受到社會價值觀的束縛,那麼他們的本質都是「失性」。
莊子進一步指出,五色、五聲、五臭、五味、趣舍等各種感官的干擾,使人無法保持內心的純粹,反而成為生命的束縛。而楊朱、墨子這些極端學說,也陷入了片面執著,並非真正的「得道」。
最後,莊子用關在籠中的鳥、受刑的罪犯、被囚的虎豹來諷刺世人,說明無論是沉迷於享樂,還是被禮教約束,都不是真正的自由。真正的「得」,是擺脫內在慾望與外在束縛,回歸自然本性,才能真正達到「無為而治」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