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優美的語言:大岡信與茨木則子對談

追尋優美的語言:大岡信與茨木則子對談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詩人之間的深度對談,尤其對何謂語言之美的探索,不僅給予詩人彼此帶來心靈的碰觸,迸出思想的火花,讀者同樣能蒙受其利,在許多情況下,我們若能從用語平淡轉向優美而蘊藉,或許是得益於詩人的創造性的詞語。

 

出於我對詩歌語言的關注,我心領神會在谷川俊太郎編選《茨木のり子詩集》(岩波文庫,2017-12-5)一書中,找到這場別具意義的對談:大岡信(1931-2017).茨木則子(1926-2006)「《対談》美しい言葉を求めて」(1984年11月14日於大岡信府上)。這場對談全文收錄大約2.5萬字,有幾個聚焦點:戲劇、與謝野晶子、細讀《萬葉集》及其影響、何謂詩歌語言、詩歌為何能引起普遍共鳴、詩歌與方法論的悖論、翻譯詩歌及其辯證,等等。

 

奪回在戰火中未被燒盡的青春

 

大岡信:我很晚才加入了「櫂」同仁刊物,那時候,詩劇呼聲極高頗受矚目,我編選了《櫂詩劇作品集》。據聞,茨木女士當時很想創作戲劇,那部作品獲選為「讀賣新聞 劇本徵文」佳作,可惜那份原稿已經散佚。您是在什麼樣的機緣下,投入創作劇本?此外,我還發現,您的戲劇作品中有著詩性的語言,其實,它們在本質上是不可調和的關係,您如何平衡它們?而且,戰爭時期您就讀於專門學校(專科)藥學部,當時專科教育中有講授戲劇課程嗎?

 

茨木則子:哪來的戲劇課呀,整日都在上化學課。戰爭期間,我頂多看過「新國劇」(譯注:指1917年(大正6)澤田正二以創作國民戲劇為理想目標成立的劇團)的戲碼。不過,我小時候是寶塚迷經常看戲,由於家母喜歡看戲,我受其影響因而著迷。我正是從寶塚(歌劇團)那裡感受到舞台的魅力的。後來,戰況越發激烈起來,寶塚不得不上演軍國(主義)的劇情,即使那時我只是個學生,但仍然覺得那是個缺少精神食糧的黑暗的時代。要買書的話,都是去舊書店,不敢想要買新書。不過,到了戰後,戲劇界為之巨變,像星火燎原似的盛行起來。現在想來真不可思議。後來,社團話劇跟著活躍起來。1946 年夏天,我在帝國劇場觀賞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深受感動。其後,我在劇場前看到「讀賣新聞第一屆劇本徵稿」的消息,於是,根據三河木棉源起的民間故事寫了一部劇本投稿獲得佳作。


大岡信:您說得對。對所有人來說,戰爭期間即黑暗的時代,從另個角度來看,亦有將(消逝的)青春重活一遍的意思。當然,到了戰後,(人們的)青春仍然存在,如您的詩作「當我最美麗的時候」,總之,對十幾歲的青少年而言,他們的青春完全被戰爭奪走了。我覺得您和同時代人,向(黑暗時代)奪回青春的意志特別強烈。


茨木則子:我同意您的看法。不過,這包括被耽誤了的男性世代,在戰爭時期,他們根本沒能好好讀書和學習。


大岡信:我比您小了幾歲,我直到中學三年級還在軍工廠幹活呢,但到了夏天,(日本)打了敗仗,整個情況才為之一變,使我不知道這個結局到底是好是壞。從另個視點來看,如果(日本戰敗)早些的話,我十五歲以後就可以使青春重新復活起來。


茨木則子:您小我四歲。那時候,相差四、五歲,就覺得年紀相差很大。


大岡信:那是個物質匱乏的時代,從思想方面來講,卻是豐富的時代。在您的詩作中,有著豐富的想像力,或許正是得益於它。


茨木則子:之前,我出版了《人名詩集》,您撰寫了導讀。也許,您沒有意識到,我覺得您下意識地透露出了這樣的訊息:幸好,我沒有死去。作為男人總會意識到死亡的問題吧?」


大岡信:我有幾個同學讀了軍校。我非常抗拒死亡,從這個意義來說,有時候,我會對自己為何沒有為國捐軀的想法而感到自責或羞愧。在我少年時期,我們臉上總要露出「為了國家,死而無憾」的神情,但我總是漠然以後,總覺得文學或探討語言本質來得重要,因而還不想死去。您身為女士是否有這複雜的心情?


茨木則子:有呀。


大岡信:到頭來,女性也不能置身事外,要目送出征的男子,必須把所有的悲傷和喜悅全壓抑下來,不能顯露出來。而這些被壓抑的東西,在戰後全被爆發了出來。許多女性從事色情和追趕流行時尚,正是對戰爭期間被壓制的情感的解放。例如戀愛的方式也紛繁多樣。像茨木女士這樣倒是很少見,一開始,就關注語言(在詩歌中)如何起作用。


茨木則子:是的,我希望自己的詩歌語言能夠豐富有韻致。或許,我是與眾不同的怪人。


大岡信:依我看,您的作品經常出現把兩件事物與之對比的表現,例如,在「對話」中用詩歌表現,就是一個典型範例。您自己是否意識到這個表現方式?


茨木則子:這樣啊,我自己沒意識到,或許這是我的壞毛病。我寫詩的時候,很少顧及詩學邏輯和方法論這些東西,心裡想到什麼就任意寫下。您不覺得遵循某某主義寫詩,反而會綁手綁腳不能施展嗎?在二戰後,這種失敗的例子多的是。我認為毋寧要重視激昂迸現的情緒,然後把它們統統寫進詩歌裡。


大岡信:對了,近年來,您在翻譯韓國的詩歌?(編註:1976年,茨木則子開始學習韓語,並致力於介紹當代韓國詩歌,1991年以《當代韓國詩選》獲得《讀賣文學獎》「研究與翻譯類」。

 

茨木則子:我翻譯得很少。大岡先生很早以前就是詩歌翻譯的專家,一定知道譯詩的艱難,請您談談翻譯的精髓所在。

 

大岡信:我認為要巧妙掌握這兩種語言是很困難。也就是說,你翻譯出來是否道地的日語,自己能否滿意,而且還要兼顧詩歌的韻律(音樂性),做不到這一點,等同沒能嚴謹地表達對方的思想。進一步說,譯詩者必須在日語表達上下功夫。


茨木則子:我同您的看法一樣,譯成日語的詩歌,必須流暢自然和可讀性,有翻譯腔的詩歌,我實在看不下。

 

大岡信:最佳的(日語)翻譯,即譯者要掌握住本國語言的精妙之處,做到使讀者不覺得那是翻譯的詩作。

 

摘要到此,我有必要對茨木則子的詩歌生涯稍做補充。1949 年,23 歲的她與醫生三浦安信結婚,在做家務的同時,她開始向《詩學》雜誌「詩學研究會」專欄投稿。起初,她投了兩首詩,其中一首被選擇者選中,並發表在1950年9月號上。這是她第一次使用筆名:茨木則子。

 

1953年5月,茨木則子與川崎洋一起創辦了同仁雜誌《櫂》。第一期是只有川崎洋和茨木則子兩人,但從第二期開始,谷川俊太郎加入,第三期的吉野宏和舟岡遊治郎,第四期以後有水野比呂志,以及之後加入許多詩人,包括中江俊夫、友竹辰和大岡信。1955年,第一本詩集《對話》由不知火社出版。1957年10月《櫂》雜誌解散。1958年11月,《沒看見送報生》由飯塚書店出版。《當我最美麗的時候》詩集則是描寫戰爭時期女性的青春奔放,這首詩多次被選入日本國語教科書中。

 

簡要說來,大岡信和茨木則子這兩位詩人,對於詩歌翻譯有卓越的見解,詩人不僅要真誠創作詩歌,而且還藉由翻譯和轉化和融合為本國語言的同時,對於詩歌語言產生的新意與飛躍性,都將再次豐富詩人的性靈與本國語言的擴展。由此可見,翻譯在文化傳承和意義深化上有多麼重要,而這讓我不得不想起「波」雷沙德.卡普希欽斯基的《十一個時區之旅》。其中,有一段引述亞美尼亞人對「翻譯」的文化態度,特別發人深省:

 

「在戰場上被征服的亞美尼亞人,來到繕寫是尋求救贖。這是一種撤退,但在這種撤退中有尊嚴,有生存的意志,什麼是繕寫室?可以是一間牢房,可以是土坯小屋裡的一個房間,甚至可以是岩石裡的一個洞穴。繕寫室裡有張寫字臺。後面站著一個抄寫員,正在抄書寫。亞美尼亞人的意志總是伴隨著毀滅之感,還有強烈得到救贖的渴望。拯救自己的世界,既不能用劍來拯救它,那就用它的記憶得到保存。船會沉沒,但讓船長的日記流傳下來。

 

 

到了六世紀,他們已經將亞里士多德的全部作品翻譯成了亞美尼亞語。十世紀,他們已經翻譯了大部分希臘和羅馬哲學家的作品,還有數百種古典文學作品,亞美尼亞人有著開放融合的才智。他們翻譯一切可以接觸到的東西。在這一點上,他們讓我想起日本人,日本人也會毫無保留的翻譯他們遇到的一切。許多古典文學作品之所以得以保存,全靠他們的亞美尼亞語譯本。抄寫員追逐著每一樣新的事物,並將把它們放到寫字桌上。但阿拉伯人征服亞美尼亞的時候,他們翻譯了整個阿拉伯文學;當波斯人入侵亞美尼亞的時候,他們又翻譯了波斯文學。他們與拜占庭陷入衝突,但無論市面上出現什麼,他們都會拿過來翻譯。」(雷沙德.卡普希欽斯基《十一個時區之旅》pp.67-68)換言之,我們再也不可小看翻譯的功績,相反,我們應當放大看待「翻譯」這不朽的志業才是。(2025年4月20日)

 

延伸閱讀:

 

「波」雷沙德.卡普希欽斯基《十一個時區之旅》(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24-7)

avatar-img
邱振瑞的沙龍
13會員
294內容數
留言
avatar-img
留言分享你的想法!
邱振瑞的沙龍 的其他內容
故鄉的雲雀 早晨來訊 有了抒情的天空 就不存在壁壘遮擋   田間 遼闊的平原 野草、光、風、氣味 以及各種色彩 關閉了竊竊私語   大家都走出來頌揚 人間的好晴天
我心中有一個追問:波特萊爾所謂的「人造天堂」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真如他所言有這樣一座人造天堂,那麼它們的建照又是怎麼核發下來的?   眾所周知,特波萊爾生前由於病痛的折磨極度依賴飲酒和吸食大麻,到了最後,他終於淪為被藥物折磨的受害者。或許出於這樣的負罪感,他譴責印度大麻遠遠超過了鴉片。1860
看到浪花破碎了 礁岩不做聲 天空依然沉默 嘆息一寸一寸 往下墜落   彩色浮標跟著倒伏 在大海的廢墟之上   難道它們不關注自由 愛情並不屬於它們 只承認暴風雨欲來 像某種不可抗的命運   (附記:日前,收到詩人李敏勇分享其(2016年)翻譯大岡信的詩作,讀來感觸頗深。經
故鄉的雲雀 早晨來訊 有了抒情的天空 就不存在壁壘遮擋   田間 遼闊的平原 野草、光、風、氣味 以及各種色彩 關閉了竊竊私語   大家都走出來頌揚 人間的好晴天
我心中有一個追問:波特萊爾所謂的「人造天堂」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真如他所言有這樣一座人造天堂,那麼它們的建照又是怎麼核發下來的?   眾所周知,特波萊爾生前由於病痛的折磨極度依賴飲酒和吸食大麻,到了最後,他終於淪為被藥物折磨的受害者。或許出於這樣的負罪感,他譴責印度大麻遠遠超過了鴉片。1860
看到浪花破碎了 礁岩不做聲 天空依然沉默 嘆息一寸一寸 往下墜落   彩色浮標跟著倒伏 在大海的廢墟之上   難道它們不關注自由 愛情並不屬於它們 只承認暴風雨欲來 像某種不可抗的命運   (附記:日前,收到詩人李敏勇分享其(2016年)翻譯大岡信的詩作,讀來感觸頗深。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