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自殺時,是在去年的十二月。當時她吞了大量的藥物,在意識不清的情況下被送去了醫院治療。血氧掉到百分之二十八,是人類陷入昏迷，大腦缺氧的數值。她在半夢半醒中,夢境的開頭一直是從醫院的病床,還有她父親陪伴開始,然後越來越脫離現實,她才意識到這又是個夢境。當她清醒時,她總會不斷向父親確認,這裡是現實還是夢境,解毒劑稍微起了作用,她清醒過來但雙腳因為藥物引發癲癇無法行走,雙眼看的東西全是幻覺,那條她去醫院時穿的綁帶長褲,她看成短裙加上一對絲襪,永遠穿不起來。會有憑空出現的幻覺、兩個物品相互調換位置、視線如同加上濾鏡模糊了原本世界的顏色、她父親衣服上一朵的玫瑰花,在她眼裡是佈滿在衣服上的滿版花樣。她崩潰的問自己為何死不了,然後醫生大喊，這裡沒有精神科，就被趕出了醫院。 後來的她總是借酒澆愁,她父親拿了一瓶燒酒陪著她喝, 喝酒時，她聽她父親說，她出生那年正好是馬年，她還未出生，父親就已經為她擔心，因為據說屬馬的長大之後都會往外跑。父親費盡心思要取一個能栓住她的名字。還沒想好名字，阿公就已經先為她取了，一樣是希望她能安定在家的名。 名字終究栓不住孩子，她很早就離開家，很早就脫離了父母構想中孩子的模樣。她沒有成為讓父母引以為傲的小孩，反倒重病纏身，領了身心障礙手冊在家當繭居族。「我只要你快樂就好」這個是父母給她的期許。只要求孩子快樂的父母，在這個年代，要承受多少壓力？當同事們聊起自己的小孩時，她是那個能讓他們說出口，讓他們引以為傲的孩子嗎？父母為了讓她快樂一點，聽了多少人說:你不會帶小孩？ 幾年前的某日早晨，她接到父親從苗栗老家打來的電話，被這一通電話叫醒，她有點不滿的對父親說：「你這麼早打來，不會是為了要叫我起床上學吧！」「什麼？」父親在電話另一頭貌似有點失落或驚訝的語調。原來，是打來告訴她阿公離世了。在面對喪父之痛時，他的孩子這樣對他說話。曾經她很嫌棄這個菜市場名，甚至想要去改名，但如今卻已成了阿公唯一留給她的禮物了。 在更久以前，某天凌晨四點家裡的電話巨響，打破寧靜的夜晚與沉睡的她，從醫院打來的，他們說她的父親在急診室，果真，家裡沒有父親的蹤影。據說是心臟病發作，據說他沒有叫醒她，一個人走出去叫車，據說他一個人倒在公園，據說路過的人紛紛遠離他，最後是計程車載他到醫院，動刀了很久，他最後到了加護病房，在他性命垂危的時刻，她在酣然熟睡。 他是一家之主。他右腿的組織被移去心臟，他胸前有一道很長的切口，他插管無法開口說話，當她能夠探親時，他在紙上寫的第一個字是「錢」，他肩上所負的責任，是在發病時不願驚擾她，是自己身纏重病時要擔憂家計如何維持，與他的手術費。 她實在無法回報給父親任何東西,病情依然沒有好轉,然後她在日記寫下：「每當心情不好時，我都會上網瀏覽著絕望想死重度憂鬱等關鍵字，從每篇文章裡面尋求慰藉，時至今日那些文章已被我翻閱過了數十遍，關於憂鬱症的報導，不過就是那幾篇。他們說我可能大腦病變了，他們說我可能童年受到了莫大的傷害，或是家族遺傳，或是我生來太過脆弱。我嚴重的懷疑是我自己逼自己走上這條絕路，是我親手摧殘了自己的大腦，使它受到了永久性的傷害。這麼多年來我反覆的強迫自己凡事往壞處想，我從來沒有好好的原諒過那些讓我受傷過的人，直到現在來看，當初他們的惡言惡行真的讓我受到重創，那些打擊，全部都註定了我的一生終將走向絕路。不過活到如今，我沒有任何心事，我對我的生活充滿感激，有支持我的父母與老公，也沒有經濟煩惱，旁人眼中我的一切一定也是美好的，沒有理由讓我感到絕望和憂鬱，但它還是來了，沒有絲毫的理由。每到深夜我就感受到無比的絕望，我衡量了許多能讓自己心情平靜的方法，最後發現自殘，生理與心理的互相殘殺，是最廉價的解決方法吧。我不知道自己的未來何去何從，也不知道此時此刻活著的意義。」 在今年,她又選擇了上吊自殺。經過醫師評估,需要住進精神病院。 「現在是早上九點服藥時間,請各位病人拿著水杯到護理站前服藥。」遠方深鎖的大門裡傳出冷漠的廣播聲,這是她即將要去的地方,她的父親幫他辦完住院手續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留下一句保重之後就走了。 「不用介紹了,我知道。」為了節省時間,她打斷護理師的介紹流程,她已經來過數次了,護理師也知道她是舊相識,便直接帶她到了床位。這裡依舊一成不變,跟兩年前住進來時分毫不差－－一樣是整齊的四張床排列,中間穿插了個人置物櫃；一樣是沒有吊簾遮掩,一房有兩個監視器；一樣是看上去一片美好的風景,實則有整整三道強化玻璃窗及鐵窗維護。有細碎的耳語在耳邊默念著什麼,她沒有去管只是坐立難安的想找人說話。她在走廊上繞了很多圈見了很多人,但沒有一個人理會她。有黑暗的陰影在角落仰視著她。 她只好坐在床上看著窗外的風景,一棵綠意盎然的大樹印在眼簾,葉子急速枯萎。如同秋季一般綠葉開始泛黃；如同冬季一般樹葉凋零。最後,兩個人才能環抱的大樹,縮水到剩一個人用一隻手臂便可環繞住。始終不變的是樹上總有個人臉在看她。 躺在一號床的奶奶，已經失去行動功能，連翻身都是靠著她的丈夫才能做到，年邁的她只能躺在病床上忍受著各樣的疾病帶給她的痛苦，病牌上寫著珍惜生命,代表她有自殺念頭,而她連自我了結的力氣都沒有了。所以奶奶時常大吼大叫，用聲音抗議她要離開這個世界。而照顧她的丈夫也是位白髮蒼蒼的老頭子，所幸身體還硬朗，能陪伴在奶奶身邊，有時候他也會因為奶奶無理取鬧的行動，生氣的說他不要照顧她了，眼神藏不住照顧病人所帶來的疲倦，甚至時常頹喪的嘆息著，但他還是在她身旁。所謂的白頭偕老，是指這樣嗎？一個臥病在床另一個像看護一樣照顧著她，兩個人之間已經沒有愛情可言了，消磨著過去幾十年的情愛換來耐心守護在老伴身邊。當初婚禮上的結婚誓言問著：「無論生老病死你都願意照顧她守護她，一生一世至死不渝嗎？」老爺爺做到了。角落的黑影卻不斷擴散著。 「北七北七北七北七……」有病人在走廊上大聲地自言自語。 「給我閉嘴啦!」有病人受不了開始破口大罵 「護理師我快受不了了放我出去」在拘束室被拘束帶捆綁在床上的病人重複吶喊著。 她終於找到了一個朋友,一個抓著蟑螂到處炫耀的病人－－雲青。耳旁的耳語越來越大聲,她心中有些煩躁,黑色的影子也越來越靠近彷彿在一旁聽她們閒聊。 「現在視中午十二點午餐時間,請大家戴好口罩到護理站取餐。」同樣的廣播收播的不一樣的內容。還有漫長的半天要過,但她身上空無一物,文明時代人手一支的手機理所當然的被沒收。她愛抽的菸也隨她入院被鎖進置物櫃。戒斷作用開始發作,雙手不受控制的顫抖,心癢難耐,對菸甚是渴望,心情也焦躁了起來。 「你要學著對鏡子裡的自己說我愛你」她的心理師給她出了一個難題,她從來不愛自己，因為她只感受到生命帶給她的痛苦。而雲青意外纏人得可怕,當她還在習慣說我愛你,並同時接受身旁出現我恨你的聲音時,雲青站在她側臉,拚命得想把她的閉鎖性粉刺膿包擠破。黑色的影子像是在對她說話,她在心中低咕了一句閉嘴啦然後繼續對著鏡子做正向練習。 她看著在她眼前扭腰擺臀的朋友,難以理解她如何在十四歲就交過二十個男朋友,總覺得這種輕浮,在眾多的愛恨流連中,對年紀輕輕的她是一種傷害。她就看著雲青一路跳到發藥時間,然後在心中感概「有些人大概是為了夜店而生吧」便不再把那些她聽到的混亂私生活放在心上。 時間緩慢的到了兩點的會客時間,由於她今天才入院,所以沒人來看望她。許多病人的家屬來探視,但僅限於二十歲以下,年紀越大的人,越沒人探望。 她又獨自一個人落單了下來。她看著窗外的遠方,有一群人在操場上牽著手手舞足蹈的圍繞在一起跳舞,他們全部都身穿白衣長袍,臉上表情一片慘白的笑著哭著,她覺得那群人正在緩緩移動,靠近著她,好像要從那裏一路攀爬上牆,爬到九樓的窗外找她。 那天晚上她終於躺了下來,是在九點服藥時間過後。一陣腐臭味侵入鼻腔,她東聞西聞,床單與枕頭套有它獨有的氣味,她身上也沒有異味,終究是嗅不出個所以然來。「來單挑啦!」深夜,她被隔壁發作的病人吵醒。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她的父親時常來探望她,看到她時總會輕揉她的手,婉惜地說都怪爸爸沒有在妳小時候照顧好妳。她的父親在她小時候忙於事業,對她的管教永遠都是打罵式教育,當她第一次說想死時,她的父親只是認為她安逸的在家,憑什麼想死。 聲音沒有消失,黑影從一個變成數個,到了住院後期她的一舉一動時常照著聲音的指示走,也常常與它對話。每到黑夜,她常常將棉被的皺褶看做一張張臉孔。沒有人察覺。 過了二十三天,她終於出院了。而她的病情，早已超過兩千天。她的家人幫她辦好出院手續,前往火車月台準備返家。火車即將進站,「去死吧」她聽見她的聲音在她耳邊說，她喃喃自語說了一聲「好」。然後，她離軌道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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