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HMA 第一部 Chapter11-Chapter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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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還是你怕被當成神經病


  陽光像隻懶惰的獅子,無聲無息地壓在人行道上,熱氣從柏油中蒸騰而起,連空氣都扭曲了形狀。

  她瑪戴著一頂從江羽舒那借來的鴨舌帽,長髮收起,臉上戴著一副普通太陽眼鏡,耳朵被頭髮巧妙遮住,只露出一點像是髮飾的柔軟輪廓。

        江羽舒拿著簡歷,用嘴叼著筆四處張望,雙手合十,沉吟說:「準備了四份履歷,希望老天爺今天讓我找到合適的工作吧......」

        「所以……人類要獲得生存物資的基本流程,就是遞上可悲的『人生經歷』外加『虔誠祈禱』?」

     「痾......也沒這麼慘吧,」江羽舒撓撓頭,低頭看著手機上的兼職清單,「不過最近網路上卻不太容易找短期的兼職呢⋯⋯。」

  她瑪掃視路旁的招牌與玻璃窗裡反射的身影,像一位踏入異國疆界的高貴訪客——神情警覺、目光銳利,卻又懶得掩飾對這世界的些微不屑。

       「那家店寫『徵早班工讀』,要不要進去問問?」

       「是可以啊......不過妳這副模樣進去,感覺是拍什麼美食VLOG的勒。」江羽舒哈哈一笑,側頭看她,忍不住補充:「而且還是那種百萬YTR。」

  她瑪沒理他,自顧自地走進店門,動作優雅,步伐從容無聲。江羽舒忙跟上,硬擠出一個尷尬的笑。

  這是一間早午餐店。店員見他們進來,臉上立刻掛上招呼用的職業笑容。

       「兩位用餐嗎?旁邊幫我稍坐……」

       「我是來應徵工讀的!」江羽舒搶著開口,趕忙遞出履歷,「我之前有在工地打過工……」

  她瑪在一旁觀察著櫃檯和一旁的煎檯,哼聲說:「這烹飪環境明顯不合格。」

  店員聽見,呆愣了一下,說:「這位……是你朋友?」

       「呃,對,她是——」江羽舒卡住了。

       「我是他的收藏品。」她瑪淡淡開口,面無表情。

       「噗!」

        還好江羽舒及時摀住嘴。

       「這樣我很像變態欸!」江羽舒小聲抗議說。

        她瑪只是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又轉回去直直盯著店員。  


  氣氛瞬間凝結了兩秒。


  店員乾笑:「呵呵……你們先坐下來喝杯水,我去忙一下喔。」

  幾分鐘後,另一位男店員禮貌告知他們被婉拒了。

  

  兩人接著來到一家便利商店。

       「這個位置要會收銀機和補貨,要輪大夜班喔。」面試店員盯著江羽舒,「你看起來倒還行……就是你這朋友……她好像沒什麼反應,還好嗎?」

       「我只是比較擅長觀察,而不是打招呼。」她瑪語速不快,字字清晰,「如果你希望我強擠笑容,我可以模仿你剛剛那個生無可戀卻又不得不屈服社會生存法則的罐頭笑容。」

  說完,她竟然真的學了一次——嘴角僵硬地往上抽,眼神卻毫無波動。

       「呃……」對方白眼一翻,沒好氣說:「這,先留下資料吧……」

  

       「人類的社交機制比我想像的脆弱,就像一杯放在桌角,隨手就能被打翻的可樂。」

       「那妳不要每次開口都像是『天網』一樣啊……」江羽舒一邊嘆氣一邊用手掌搧風。

  

  他們又去了幾家地方咖啡廳、補習班、超商。每次她瑪都以一副「我是在觀察你們原生文化」的神情冷靜地打量環境,偶爾開口講話,就足以讓對方在好奇與畏懼間左右為難。

  江羽舒終於忍不住在路邊長椅上癱下:「今天大概……全世界都知道我們是來亂的了。」

  她瑪坐得筆直,雙手交握於膝上,看起來不像在休息,而像皇室貴族在等待下一個預定好的宮廷行程。

       「至少,我收集到一些有趣的觀察。」

       「比如?」江羽舒一臉狐疑,一邊扯著領口搧風。

       「比如,人類似乎願意接受虛假的熱情,卻排斥真實的冷靜;寧願僱用一個表面親切卻效率低落的員工,也不願接受一個高效率卻面無表情的優質幫手。」

  江羽舒苦笑:「總不能你面無表情幫人結帳,然後語音提示說『你的人生也許只剩找零的意義』吧?」

       「......那是我明天準備用的開場白。」


  

  黃昏時分,二人在公園的步道上並排散步。

       「……其實我還滿開心妳陪我出來走一走的。」江羽舒喝了一口,「感覺……這樣的一天,也不賴。」

  她瑪轉頭看他,那對「髮飾」微微動了一下,反射著落日餘暉。

       「我好奇你接下來打算選擇什麼地方丟臉。」

       「……那我們明天去超市好了,聽說理貨不太用講話。」

  她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望著遠處天邊,像是在默默思考「理貨」這個詞的深層含義——究竟是整理貨物,還是孤獨得只有貨物搭理?

  這是她在人類社會的第一天外出探索。沒有魔法、沒有神秘儀式,只有炙熱的街道與無處不在的價格表。

  但她正與他一起散著步,看著晚霞灑滿腳邊的影子——

  似乎也不算糟。






       夕陽的餘暉斜斜地落在巷口,風穿過電線與窗沿,拖著些許舊報紙在地上打著旋。江羽舒一手拿著超商的可樂,一手拎著簡單的履歷夾,與她瑪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們聊著剛才面試店員的種種窘況,江羽舒用誇張語氣模仿老闆娘的臉:「我們這裡很重視『微笑』服務喔,小弟你要不要先練習五分鐘看看?」

  她瑪微微側頭,眸色清冷:「你的臉確實像是剛參加完喪禮的親戚。」

  江羽舒白了她一眼:「……我真謝謝妳。」

       忽地一陣涼颼颼的晚風吹過,如同一層透明的激浪,順帶刮下路旁枝柳的碎葉;江羽舒亦稍稍打起了寒顫,但他第一時間將身上的薄外套脫下,輕輕披在她瑪肩頭。

       「雖然不知道妳會不會感冒?但還是預防一下吧⋯⋯」江羽舒邊講邊替她整理髮尾,卻突然愣了一會兒——

       眼前這個女孩,已不在是那個靜靜坐在玻璃櫃中,陪伴他、聆聽他的「玩偶」,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二人四目相對,有那麼一瞬間,竟恍如隔世。

       「你想太多了,會感冒的只有你。」

       她瑪將外套掛回江羽舒身上,眼中隱隱綻出一縷藍色幽光。

       江羽舒聞言苦笑,輕嘆了口氣說:「也是啊……」他緊了緊外套,隨口說:「突然好想喝點熱可可,附不知道有沒有賣?……」

       話音剛落,卻正好看見不遠處一個行動攤車默默地被一盞忽明忽暗的街燈罩定。

       她瑪柳眉微微一挑,便往攤車走去;江羽舒則快步跟上,驚訝道:「還真的有?」

      「老闆,我要兩杯熱可可。」

       江羽舒看著這簡易攤車,竟只有用手繪的一張薄薄紙板,寫著「現煮可可」;攤車雖然簡陋,卻被濃郁的香氣妝點得十足引人,懸掛在周圍的暖黃色燈絲,更是令人不禁想拿上一杯溫熱,享受可可醇厚馥郁的滋味在口中蔓延。

       老闆聞言卻是笑笑地倒了兩杯可可,親切的遞上,說:「今天試賣,免費請兩位享用!」

       江羽舒眼睛瞪得老大,連忙接過,不斷感謝:「謝謝老闆!我一定會好好幫你推廣的!」他看著旁邊難得沒開口吐槽的她瑪,疑惑道:「嗯?怎麼了?」

      「哇,很好喝欸,謝謝老闆!」

       江羽舒向漸行漸遠的攤車揮手道別,這才又看向她瑪:「妳不喜歡喝可可嗎?」

       她瑪此時端著手中可可,仍在細細打量,卻不知道是計算著熱度?還是咀嚼著豆子的品質?


      「……有趣。」


       她瑪喝了一口,沒回答江羽舒,只是慢慢往前邁步:「走吧。」

       江羽舒則沒多想,咧嘴一笑,又端起可可喝了一口,與她瑪並肩往租屋處走去。

       天色完全被一抹深得不見底的藍黑色佔據;偶而能瞥見幾顆探出頭來的星星,旋即又被雲層過境,深埋在夜色裏。

       今晚的行人特別少見,路上行人的交談聲還不及幾隻街貓爭搶著落在屋簷下的幾塊罐頭碎肉。

  兩人正要路過轉角,卻在不經意間停下腳步。前方熟悉的招牌悄悄探出——那塊低調、邊緣斑駁的黑底金字「雲木古玩店」,依舊安靜佇立在街角。

  她瑪的步伐頓了頓,眼神落在那棟木造建築上。風輕輕掠過她的深棕長髮,那層銀灰色的光澤在陽光中閃出如礦石般的折射,貓耳狀的髮飾微微抖動,彷彿感應到什麼。

       「這是……」她喃喃低語,聲音裡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情緒。

  江羽舒側過頭,看見她凝視那間店的神情,不禁有些猶豫:「……妳記得這裡嗎?」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靜靜望著那半掩的門扉,過了幾秒才開口:「當然記得。從我有意識起,就一直待在玻璃櫃裡,對面那張椅子上……總是坐著個喋喋不休的傢伙。」

  江羽舒被這形容弄得一愣,隨即苦笑:「那是我沒錯。」

  她瑪沒看他,語氣輕得像風:「這間店......那個老闆……胡偉漢,他應該知道我不尋常。」

       「甚至……可能早就知道我也許會『醒來』。」

       「妳是說……他早就知道妳會變成人?」江羽舒瞪大眼睛。

       「不確定。」她瑪淡淡地說:「但他在似乎等、在期待、在觀察。」

  江羽舒低頭看著手中的可可,殘存的熱氣悄然蒸騰。他忽然不知道該不該推門走進去,說聲「我現在很好」,還是就這樣走過去,像是這間店只是城市裡無數扇不起眼的木門之一。

  她瑪餘光掃了他一眼,忽然冷冷說:「你怕見他?」

       「……不是。」他笑了笑:「我怕他會想把妳要回去。」

       「......還是你怕被當成神經病?」

  江羽舒表情一僵「……也是有可能啦。」。

  兩人站在那兒,臉上的陰影被偶然經過的車燈驅散,旋即又恢復如常。

  江羽舒看了她一眼,又轉頭望向古玩店的門扉,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等哪天我們真的準備好了,再進去吧。」

  「準備什麼?」

  「準備好面對那個……一直在等我們的人。」

  她瑪沒再說什麼,只是低頭望著那扇熟悉的木門,眼中一閃即逝的情緒,像風拂過沉靜湖面。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細長,覆在斑駁的磚牆上,彷彿時光也在輕聲等待——下一次回來的時機。





CHAPTER 12  我總不能讓你一個人在學校丟臉


        離開古玩店巷口後,他們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段路,直到天色漸暗,街燈照出一排舊書店斑駁的遮雨棚。

  那是一家名叫「晦光書屋」的小型書店,隱身在住宅區邊緣。門口貼著一張手寫公告:「徵工讀生,每週工時彈性,熟書分類尤佳。」

  江羽舒瞪大眼:「這個……好像可以?」他微微一笑說:「進去看看?」

    「這店名起得不錯。」她瑪語氣平淡,目光掃過斜倚在櫥窗裡的古籍與老海報,「比起賣炸雞或甜不辣的油膩感,這裡至少不會沾染你更多庸俗氣味。」

    「所以妳會跟我進去嗎?」

    「......你希望我留在門外看你出糗?」


  二人推門而入。

  書店裡瀰漫著老書與木頭的味道,燈光昏黃而柔和,老闆是一位綁著低馬尾的瘦長中年人,圓框眼鏡下的眼神總帶點迷惘,像是剛從夢裡醒來;他說話輕聲細語,動作總比語氣慢半拍,讓人懷疑他腦中是不是正在和某本書爭論。

       老闆抬了抬眼鏡,看了兩人一眼,淡淡道:「會分類書嗎?」

    「痾……我會努力學!」江羽舒答得有些緊張。

  她瑪則不疾不徐走向書架,手指在封面上輕輕劃過,隨意抽出一本,翻了幾頁:「這類編排錯亂了,『拉岡』不該跟魯迅放在一起。」

  老闆原先沉靜的眼神一亮,嘴角抽動:「……你們什麼時候能開始?」

       她瑪轉過身來,緩緩開口:


      「……得看你要不要求那個叫做『履歷』的東西。」


  就這樣,他們順利留下來了。


  大半年過去,白天他們輪流在書店上班,協助分類、記帳、包書,甚至偶爾幫忙設計小型主題書展。老闆話不多,卻默許了這對古怪的工讀生漸漸成為店裡的一部分。

  她瑪對書的記憶力驚人,經手過的書籍一律牢記位置與內容;江羽舒雖然偶爾手忙腳亂,但總能在顧客詢問時,用誠懇的表情與笨拙的熱心贏得對方信任。


      「你要找的『別對每件事都有反應』在右二的人文區,左上第二排數來第四本就是。」她瑪精準如同電腦,絲毫不容質疑。


       「哦對不起,打完折是320才對......哈哈,我自己都忘了有打折,找你30元,謝謝光臨呀。」江羽舒一邊接過客人的書,一邊翻找零錢,手忙腳亂。


       「這本書沒有系列折扣,如果你連⸺」她瑪正準備例行吐槽,卻被江羽舒拉到身後。

       「咳咳!如果你聯——絡方式方便留下的話,打折時我們會通知您的!」江羽舒滿臉堆笑。

         

  某日傍晚,兩人坐在收銀台後方的書堆間休息,江羽舒伸懶腰道:「感覺這裡……變成我們的小根據地了。」

  「你是說,這家店可以刻在你的墓誌銘上?」她瑪挑眉。

  「……不至於啦,但能在書店工作,還蠻有成就感的。」

  「不過是把書排整齊,又不是改寫文明史。」

  他忍不住笑了:「可對我來說,這已經比過去好多了。」

  她沒說話,只用餘光瞥了他一眼,那銀灰光澤的長髮順著肩落下,柔順得像從月光裡落下來的飛瀑。

  書店外,晚風捲起風鈴聲,彷彿替這段日子賦上專屬的旋律,順著月光默默推送,輕輕搖曳的老舊推窗。






       偶爾,江羽舒還是會經過古玩店。

       每每經過時總會下意識地頓足片刻,但他始終提不起勇氣進去找老闆……甚至坦白她瑪目前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瑪也不見喜怒,只是默默看著江羽舒躊躇的樣子,低聲吐嘈幾句。

      「當初有多聒噪,現在就有多安靜。」

       江羽舒剛想講話,卻看見門扉被幾個觀光客拉開——順著將視線望去,恰好看著老闆捻著鬍子,用一種事不關己的表情,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應著顧客。

       突然,老闆眉間不經意的抽動,抬眼朝江羽舒這瞟了一眼!

       江羽舒像被電到似的,立刻心虛的躲回牆後,輕聲嘆氣。

      「哎,怎麼搞的,感覺好像從他那裡偷了什麼東西似的…….」

       而她瑪卻與老闆對了一眼,臉上不見波瀾,隨即又轉身離去,留下江羽舒急忙追上,啐聲說:「喂,怎麼說走就走啊……」


       另一邊,老闆不理還在嘗試用手機翻譯的外國觀光客,逕直推開門走了出來。

       他掏出手帕抹了抹汗,嘴邊喃喃:「那是……?」

       顧客在他身後招呼著他,他卻恍若未聞;緊鎖的眉間滴下一粒汗珠。


      「……是我眼花了嗎?」


       畫面拉遠,幾隻野雁展翅劃過天邊;不著痕跡的在天空這方畫布上留下餘音。





        

        時間一晃而過,轉眼便來到開學前的一週,午後的陽光從百葉窗隙間斜斜灑進套房,潑在簡陋的地板上,像無聲地記錄著這段時間的故事。

  江羽舒把最後一份書展的傳單折好,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她瑪正坐在窗邊,輕撫那本泛黃的《當代神祕學全史》封面,目光似乎已飄到書頁之外。

  「……等我開學之後,妳有想好要做什麼嗎?」江羽舒隨口問著。

  她瑪眼皮抬也不抬,指尖翻過書頁,像是沒聽見。但下一秒,她冷冷地說:「你是想問我,是要繼續在那家書店,還是去賣雞排?」

  「不是啦……」江羽舒苦笑著搔頭,「只是,我在想,如果妳繼續打工,一個人在這裡……應該會有點無聊吧?」


  空氣靜了一瞬。


  他忽然嘟囔了一句:「……如果妳也能跟我一起上學就好了。」

  她瑪沒回頭,只輕輕冷哼了一聲,像是對這種幼稚的想法不置可否。

  他們沒有再多說什麼,繼續各自忙碌著——但那句話,像是不經意丟進水面的石子,在空氣中泛起不易察覺的漣漪。


        

       深夜,風扇聲伴著屋頂偶而傳來的貓叫,像是在為夏天的尾聲開上一場演唱會。

       她瑪緩緩從床上睜開眼睛,看著從第一天起便堅持把床讓給自己,默默躺在睡袋中的江羽舒,正緊皺著眉頭,像是在思考甚麼難題似的。

       看著睡夢中手舞足蹈的江羽舒,她瑪眼中閃動著一絲淡淡藍光,像是試著理解他所做的夢。


       「……全世界大概只有你,會這樣對待一個玩偶吧。」


  隔天早晨,陽光尚未穿透厚重的窗簾,江羽舒被一陣冷意撓醒,忍不住坐起身打了個噴嚏。

  他揉揉眼睛,隱約看見桌上好似多了些什麼,不同於昨晚睡前才整理好的乾淨桌面。

       江羽舒起身撓著滿是雞皮疙瘩的手臂走近書桌,卻見桌上赫然多出了一套精緻的女學生制服,深灰色布料閃著些微柔亮的光澤,縫線精細到近乎高端工藝品。他愣了一下,又揉了好幾下眼睛。


      「咦!?」


  制服上掛著一張紙條,什麼也沒寫。胸口口袋裡卻赫然多出一張嶄新的身分證——「Tahma」。只有這一個詞,乾乾淨淨,無姓無名,如同她的存在本身。

  接著是一份轉學生資料影本,上面明明白白寫著:賢文高中,高二,姓名:Tahma。

    「……這些是哪來的?」

        江羽舒喃喃自語,彷彿還未從夢中醒來。

  浴室門應聲而開,她瑪穿著他的寬大T恤走出來,邊擦頭髮邊瞥了他一眼。「怎麼?看到自己的陳年糗事正被新聞播報嗎?」

  江羽舒指著桌上的制服:「這是怎麼回事……?」

  她瑪停下動作,望著制服,眉頭微挑。她走近,伸指翻開身分證與學籍資料,看了兩秒,眼神一沉。

      「我進浴室前,桌上可沒有這些......」她瑪難得面露謹慎地說:「這些可不像是COSPLAY道具......」她語氣低冷,像是一名經驗豐富的偵探。

      「這關防......是真的。」她指著學籍資料說。

  江羽舒咽了口口水:「可是……這怎麼可能?」瞪大眼睛說:「而且居然連身分證都有......」

    「......嗯。」她瑪眼神仍專心分析著眼前的資料「......有趣,你『夢想成真』了?」她轉過身,用她那隱隱透出幽藍微光的深邃眼眸,玩味地盯著他。

       「嗯......」她媽瞇起眼,盯著江羽舒,眼神中閃過一絲像是試探,又像是玩味的光:「你昨晚......夢到什麼了?是不是什麼傷腦筋的事?」

  江羽舒突然張大眼睛,嘴唇動了動,最後只擠出一句:

       「……我夢到......在幫妳辦證件⸺」


  一陣短暫的沉默在二人中間蔓延開來。

   

       「……那就不是巧合。昨晚你才動了念頭,早上東西就出現……而且還是在我進浴室到出來這短短的半小時內……又或者,是在你睜開雙眼的瞬間?」

       「我記得......我在排一堆資料、蓋印章……像是很焦急地怕妳沒辦法順利入學……」江羽舒漸漸回憶起昨晚的夢。

    「你的夢,」她瑪面無表情地拿起制服:「和我,還有這些東西......都是真的。」

  她直直地瞪著手裡那套制服,審視著每一處細節,像是在審訊一名潛伏已久的間諜。

  「也許,和你一起進入那所學校,是唯一的線索起點。」她瑪難得露出興趣「我要找出是什麼讓我從一個普通玩偶,漸漸生出意識,甚至變成人......而且現在還讓我擁有了『身分』。」

  江羽舒瞪大眼:「所以……妳真的要跟我一起去唸賢文高中?」

  她看了他一眼:


     「我總不能讓你一個人在學校丟臉。」


  語氣依舊高傲、冰冷,卻像一根無聲的線,牽住了兩人將共同踏入的未知新章。





CHAPTER 13  但選擇忽略,和選擇接受,從來不是同一回事


  開學當天的清晨,天氣異常晴朗,藍得像一張新發下的課本封面——未經塗寫,乾淨得近乎虛假。

  江羽舒站在校門口,背著那個用了兩年多,早已磨損的書包,褲腳微皺,領子沒扣整齊,像是勉強說服自己做好了準備。他回頭看了一眼身旁的她。

  她瑪穿著那套神秘出現的深灰色制服,完美合身,線條利落,裙擺不過膝、襪高至小腿,站姿優雅如雕塑。那雙貓耳狀的髮飾靜靜伏在頭頂,若不近看,很難辨別真假。她抱著手臂,一臉「校規與我無關」的淡漠,站在人群中,既突兀卻又真實。

  「你確定……這樣真的沒問題?」江羽舒小聲問。

  「還是你想要我躲進你的冬裝大衣再混進去?」她冷冷回應。

  「疑?仔細想想,也不是不行……只是妳現在這樣,太引人注目了吧……」

  「不如說,這學校應該慶幸,有人願意抬高整體審美水準。」她漫不經心地撥了撥耳邊的長髮,那髮絲深棕中閃著銀灰色光澤,彷彿日光都要為它轉個彎。

  校門前的綠燈亮起,學生們魚貫穿過斑馬線。江羽舒深吸一口氣,和她一起走進熟悉卻也陌生的校園。走廊還是一樣潮濕、有點霉味,地板因為剛打蠟而有些滑。

  「痾……你的教室在二年四班......嗯,三樓最左邊那間就是。」江羽舒指著三樓角落那間教室。

  話音剛落,一旁突然冒出一條手臂圈向江羽舒!

        江羽舒下意識想閃避回擊,卻聽見一聲痛呼——

       「嗷喔!」

       來人的手被她瑪輕鬆扣住,像是被毒蛇緊緊叼著老鼠。

       兩人對看一眼。

       「哲誠?」江羽舒哭笑不得的說:「差點就要反擊了。」

    「……妳女朋友力氣也太大了吧!」哲誠甩了甩被她瑪鬆開的手腕。

       江羽舒尷尬地看了一眼她瑪,苦笑說:「她只是......」

    「也許只是你太弱。」她瑪冷不防打斷說。

    「嗚......」哲誠湊近江羽舒耳邊,壓低音量「原來你這陣子在忙這個喔……不錯唉!」他上下打量著他瑪「混血的?怎麼搭上的?教一下啦......」

       江羽舒有些臉紅地往後站開一步「我記得有人要開始準備衝刺了啊,學測倒數幾天來著?」 

      「嘖嘖......」哲誠一臉失望地說:「羽舒學弟!恭喜你又可以多混一年⸺」他擠眉弄眼「可別又重讀啊!」他指了指他瑪又指了江羽舒。

      「加油學長!」江羽舒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拍拍哲誠肩頭,目送他走遠。

      「妳怎麼做到的啊?」他狐疑的看著她瑪。「哲誠可是練健力的......力氣不小唉。」

      「......你是不是對力量有什麼誤解?」她瑪眼皮都沒抬。


       隨後,江羽舒領著她瑪,並肩走上樓梯,前往她瑪所在的教室。

      「都什麼年代了?還有男女分班呢......」江羽舒好笑的搖頭。

       她瑪那對宛如髮飾的貓耳微微顫動,如同接收訊號的天線,搭配那雙湛藍眼眸,將沿路的每一株花草、每片磁磚、每個人都細細掃過;她舉手投足間的優雅,吸引著周遭投來的各種目光。

        途中女學生的竊語、男學生的驚呼、甚至老師們也對這位突然出現的「混血美女學生」多看了幾眼。

     「你是不是想以此推託你交不到女友的事實?」她瑪淡淡開口。

     「才、才不是嘞……」江羽舒咳了兩聲,「我只是……疑惑這種校規有什麼意義?」

  她轉過頭,嘴角幾不可察地揚了一下:「......避免我看見你窘迫的模樣吧。」

  三樓走廊的光線比一樓柔和,兩人漫步到中間,站定,彼此對望。


    「中午我再去找妳?」江羽舒晃了晃手中的三明治「我怕妳吃不習慣營養午餐。」

    「我會觀察看看。」她瑪的眼神像是在掙扎,「......如果比你手中的東西更難吃的話。」

  她瑪轉身,裙擺一擺,優雅地往走廊盡頭走去。

  江羽舒看著她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往熟悉的教室邁步。

  鐘聲再次響起,新的學期,正式開展。




  她瑪走進三樓走廊盡頭的教室,步伐沉靜,長髮在肩上滑過,貓耳般的髮飾在燈光下閃著一絲銀灰色的微光。

       隨著她的閑庭信步,時間仿佛被拉長——來往的師生都下意識放慢手邊動作,被她的身姿吸引目光,有人抬眼直勾勾的目迎目送,也有人用餘光悄悄打量。

  二年四班的教室門半掩著,偶爾傳出幾道細碎的交談與翻書聲。她伸手輕推門,教室裡的幾位同學紛紛回頭。

  一位正咬著花生厚片的女生愣住了,手中的奶茶灑了幾滴在她租來的言情小說上。

      「……那是誰?」

      「你看她頭上的那個……是裝飾嗎?」

      「哇……她五官好精緻,好像混血模特兒欸!」

  細碎耳語在空氣中流動著,像蟬翼輕拍夏末的葉面,沒人敢開口詢問,但目光紛紛聚焦,一時間,教室的氛圍有些微妙地靜了下來。

  她瑪神色自若地環視教室,走到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安靜坐下,動作優雅得像是貴族。她從容地將書包掛在桌沿,雙手交疊放在腿上,姿態平直,眼神落在窗外的樹梢,彷彿教室中發生的一切與她無關。

  幾個同學三三兩兩走進來,邊打哈欠邊聊天,一看到她卻立刻止住,像是突然失去了語言能力。

  「欸……怎麼感覺我們班來了一個模特兒……」

  「皮膚也太好了吧!細緻得好不真實……她該不會是那種藝人來拍節目的吧?」

  她瑪依然沒有反應,甚至連眼神都未曾移動,只是微微偏頭,靜靜地聽著,像是從玻璃後觀察一場人類行為的實驗。

  直到幾分鐘後,班導周美玉才姍姍來遲地推開門,是一位身形乾瘦、頭髮盤起的中年女老師;眼神雖有精神,卻藏不住初老的疲憊。

  她走進教室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後排靠窗的身影,臉上浮現一絲驚訝:「咦?你是……」

  她瑪淡淡地點頭,沒有多餘言語。

  老師連忙翻了翻手上的名冊與文件,接著用標準介紹用的音量開口:「同學們,大家注意一下,這位是從英國來的交換生,名字是……呃……她瑪。這樣翻譯可以吧?......這學期開始會跟大家一起唸書,直到明年衝刺學測。大家多多照顧啊,發揮我們賢文精神!」老師自顧自地拍拍手。

  這個簡單介紹一出,原本的低聲耳語瞬間化為一陣議論。

    「英國交換生?真的假的?」

    「我還以為她是什麼偶像!」

      「她的制服好像不是我們學校的欸,但感覺又很像……好精緻哦……」

  老師拍了拍桌子示意安靜,笑著說:「她瑪,課本如果看不懂,我們會請英文老師幫忙翻譯段落,需要的話可以隨時提出。」

    「不用,」她瑪淡淡地說,翻開桌上的課本,「我不認為英文老師能翻譯出《項脊軒志》的語境和思念之情。」

  她的話讓原本躁動的教室突然靜了下來。

       有人雙眼發亮,有人皺眉低語;有人翻了翻白眼,面露不屑;更多人則默默地看著老師的反應,像是在等一個解釋。

       身為國文老師的周美玉,只是會心一笑,點了點頭便接著交代其他事項。

       畫面來到她瑪鄰座的女生──氣質溫婉、儀貌端莊,標準的美女。制服上修著她的名字:袁潔宜。

  她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小聲評論或露出驚訝表情,只是輕輕看了她一眼,便又低頭翻起手上的英文原文小說。那是一種天生的自信,認為他人無法撼動自己地位的姿態。

  她瑪眼神望向她手中的書頁,忽然低聲說:「你手裡那本,是第三版。」

  袁潔宜眉頭一動,緩緩抬頭:「你怎麼知道?」

  「與前兩版不同,後面幾版刪去了一些瑣碎的片段。」她淡淡地說,「學校附近的通明街裡,有間『晦光書屋』,目前應該還有第一版。」

       袁潔宜淡淡地「喔?」了一聲「……那又如何?」

      「瑣碎的東西,刪了就刪了,何必去找?」她繼續翻看著手中的小說。「既然刪了,也許就表示它們並不重要。」

      「那你將錯失故事的全貌。」她瑪的聲音平穩,不見喜怒。

      「故事從來不完整。」袁潔宜的指尖從容地翻過書頁。

      「但選擇忽略,和選擇接受,從來不是同一回事。」她瑪靜靜地又將目光轉移到窗外的樹梢⸺一隻麻雀短暫停駐,又轉瞬飛離。

       袁潔宜輕輕夾上書籤,望向她瑪。

      「妳說的對,但選擇與否,是個人自由。」

       她瑪嘴角微微揚起。

      「對,就像妳其實可以忽略我一樣。」

       袁潔宜一愣,隨即輕輕一笑。

  窗外陽光斜斜灑進教室,落在她們相對而坐的影子之間,像一把即將出鞘的劍,也像一場尚未開打的棋局。她們的影子一前一後交錯在課桌與書包之間。此刻,她們像是兩道靜止的光,悄悄照進彼此世界的邊界。





CHAPTER 14  那今晚……我削蘋果給妳吃吧


       黑板一側滿滿的注意事項和待辦事項,訴說著新學期的手忙腳亂。

       眾人不過用了短短的一分鐘就決定了班長⸺毫無爭議地由袁潔宜續任。

       緊接著,新學期的第一堂課便是數學。

       新任的數學老師是位一個皮膚黝黑、講話極快的中年人,甫進教室剛留下姓名:許進光。

       他急匆匆的作風,連自我介紹都省了,剛寫完名字便要大家拿出課本,滿腔熱血地開始推演一道示範題:「來,各位,這是學測常考的類型......」

       察覺到大家有些懶洋洋,他苦笑說:「別這樣看我啊,大家離學測其實也沒多久了,老師怕妳們進度來不及啊⸺」

  他話還沒說完,教室後排傳來一道冷靜的聲音:

     「這題示範有誤。題目條件中給的是鈍角三角形,若直接使用餘弦定理計算會導致面積為負值。」

  老師一愣,轉頭看向聲音來源——坐在後排靠窗的她瑪,手指輕敲著桌面,神色淡然。

     「應先補上高,將圖形分割為兩個直角三角形,再分別計算。」她補充道。

  老師愣了幾秒,重新掃了一眼題目內容,露出尷尬又敬佩的笑:「咳……謝謝提醒,同學說得對……老師太急了,抱歉抱歉……」

        「哎呦老師,乾脆先聊聊嘛?幹嘛那麼急?」一個前排的女生甚至懶得拿出課本。

        「對啊,老師你戒指戴右手無名指,是訂婚了嗎?有沒有師母的照片?」一個黑框眼鏡妹嘻嘻一笑。

        「哎!妳們喔——不過算妳眼睛利,我啊……」

        眾人見計謀得逞,都紛紛開啟八卦模式,饒有趣味的聽著老師侃侃而談;唯獨她瑪默默將黑板上的題目在紙上寫下算式,字跡工整美觀,猶如印刷製品。

        袁潔宜也聽了一會數學老師的愛情史,剛剛想拿起水壺喝口水,卻看見她瑪正將題型不斷延伸、計算;計算紙在她筆下漸漸被規律的墨水爬滿,像是外星人正造著麥田圈。

       「……妳還真的算啊?」她忍不住低聲說。

       「他的故事平庸無奇,並不值得吸引我。」她瑪的「耳飾」微微顫動。

       「妳有聽?」

       「我聽到他花了10000元找代客送花那裡,就不想再浪費時間了……身為數學老師,卻這麼不會精算成本,浪費資源。」

       「……那是浪漫,沒辦法這樣計算吧?」

       她瑪聞言,抬頭與袁潔宜對視。

       「浪漫?」

    教室裡嘈雜的嘻笑聲錯落交織,唯獨兩個人四目相交,在互不理解的眼神中遺世獨立。



        


        第二堂地理課上,老師講到「非洲地理分區」,忽然拍了拍講桌笑道:「我知道這題很難,但誰願意試著說出全部非洲國家的名字?別太有壓力,當作遊戲玩玩看。」

  學生們面面相覷,一時鴉雀無聲。

       「阿爾及利亞。」她瑪不急不慢的開口。

       「安哥拉。」袁潔宜不落半拍地接上。

       「貝南。」

       「博茨瓦納。」

       「布吉納法索。」

    「蒲隆地。」

  教室瞬間安靜下來,除了那兩人的聲音外,再無其他。像是對口詞,一個接一個,不疾不徐、準確無誤。

  到後段,連地理老師都開始目瞪口呆,乾脆停下手邊動作看著她們。

       「辛巴威。」她瑪說完最後一個國名,偏過頭看了袁潔宜一眼。

  袁潔宜同樣偏頭側目,眼神裡多了幾分敬意和些許的意猶未盡。

       


        下課鐘響,宣告著午休時間到來。

        教室中傳來午間新聞的聲音;值日生將午餐抬進教室,眾人端著餐盤排隊領取。

  她瑪靜靜看著熱氣和便宜咖哩的味道一起湧上空中。油亮的炸雞塊、微乾的高麗菜絲、以及半硬的白飯——這就是一般學生的標準午餐。

  她瑪眉頭微皺。

  「這東西,是合法的嗎?」她低聲喃喃道。

        一旁的袁潔宜夾起一口飯:「如果你的貴族口味嚥不下平民菜色,建議妳請管家準時送上牛排。」

  她抬起眼,望著窗外——校樹枝梢在風中搖曳,學生在走廊間奔跑,有人笑,有人追打,有人站在販賣機前猶豫半天。

       「這件事,我與妳看法一致。」

  果然,江羽舒來到她瑪教室的窗邊,手裡捧著兩份便利商店的三明治和一罐低脂牛奶。


        「還以為妳會被營養午餐毒死。」他遞出三明治笑說。

     「我以為學校生活會先殺死我。」她接過餐盒,「但出乎我意外......似乎挺有趣。」

        「喔?」

        「那個坐我旁邊的女孩,袁潔宜。」她瑪咬下一口三明治「學識和思維……都挺少見的。」

        江羽舒睜大眼:「哇,這算是妳最高級的讚美了吧。」

     她沒回答,只微微抬頭看向遠處校園的天空。

     似乎除了調查真相以外,也有許多值得她研究的......對象。




  午後,美術教室的窗簾被半拉上,只留幾束陽光斜斜地穿過百葉窗,灑在排排畫架與石膏像上。畫室裡飄著一點粉筆與炭筆的氣味,也夾著剛洗過顏料筆刷的淡淡清涼味。

    「今天是靜物素描,主題是——蘋果。」教室前方的輕熟女美術老師劉怡靜,笑著將幾顆紅潤的蘋果擺放在教學用台布上,「延續上學期末的重點,請大家觀察構圖,畫出你們眼中最『真實』的它。」

  她瑪坐在靠窗的位置,長髮順著肩落下,雙眼盯著桌上的蘋果,沒有多餘動作,彷彿進入某種沉思狀態。她將炭筆拿起,在紙上俐落地勾勒出輪廓、投影與光源——筆觸之準確,讓鄰座同學忍不住頻頻偷看。

  而袁潔宜則坐在她右前方,姿勢挺直、握筆有些用力,畫得慢了些,卻時不時停下來凝視那顆蘋果,像是在觀察它呼吸。

  半節課過去,劉老師開始逐一巡視。

      「這是……妳的嗎?」劉老師走到她瑪座位前,盯著那張近乎完美的素描紙。蘋果的輪廓與明暗寫實如同相片,連表皮反光都精準得無可挑剔。

      「嗯......非常精確。」老師點點頭,語氣中卻藏著一絲猶豫,「可惜……它太完美了。像是一顆在無菌實驗室裡長出來的蘋果,美得讓人不敢靠近——但也因此,少了點情感。」

  她瑪那雙眼睛深邃的藍色眼眸投向劉老師:「……難道畫畫不是為了還原真實?」

    「真實,不只是形狀與光影呢......不妨想想,妳這顆蘋果……」劉老師語氣微微上揚:「是甜的?還是酸的呢?」她語氣中肯,帶著微笑轉身走向下一位。

  當他停在袁潔宜的畫前,眉頭一挑,眼神瞬間溫柔了許多:「你看這一筆筆光暈……有點生澀,但那抹暈開的輪廓,恰恰讓人能『聞』到蘋果的香氣。」

      「聞到?」旁邊的她瑪耳朵微微顫動,坐姿轉向老師,又盯著袁潔宜前方的畫。

    「嗯,雖然比例沒那麼準,可是你看這中間的層次,像是陽光剛灑進水果店時那種香氣——你會忍不住想咬一口。」

  她瑪聽完沉默了下來。

  她轉過頭,看向袁潔宜那張仍專注描繪的側臉,眼神閃了一下,原本穩如公式的眉心,第一次出現了微不可察的皺摺。

        她喉頭動了動,卻沒有說話——彷彿在腦中搜尋著,一個她從未學會過的字。




  黃昏時分,天邊掛著一輪沉緩的夕陽,光線穿過巷弄間的晦暗,在水泥牆上映出斑駁的橘紅。

  她瑪和江羽舒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腳步比平常慢了許多。

      「下午的課怎麼樣?」江羽舒隨口一問「我們班今天下午連續兩節課都在聽老師的豐功偉業,無聊死了」。

  她瑪沉默了兩秒,拿出了一張畫紙。

      「美術老師說……我的畫『沒有感情』。」她語氣冷靜,卻隱隱透著一絲從未出現過的挫敗。

  江羽舒一愣,接過畫紙瞪大雙眼說:「咦?可是妳畫得不是超寫實嗎?妳這張畫幾乎跟照片一樣欸。」

      「嗯。」她淡淡地說,「每一條光影、每一個轉折都準確無誤……但老師說,看不出那是『我』畫的。」

      「蛤?」

       他完全聽不懂了,「畫得像真的還不夠?難道還要畫個笑臉在上面?」

  她瑪停下腳步,轉頭看他。

      「……所謂畫裡的『感情』,究竟是什麼?」

  江羽舒被她問得一愣,撓撓頭:「呃……我也說不上來……可能是……妳在畫的時候,如果想到小時候吃蘋果的畫面、或有誰親手削過蘋果給妳,那應該就會不太一樣吧?」江羽舒似乎想起媽媽和藹的笑容,眼眶微微濕潤。

  「……我沒有這些回憶。」她低聲道。

  江羽舒「啊」了一聲,回過神來看著她瑪,一會兒後,嘴角微微揚起。

    「那今晚……我削蘋果給妳吃吧。」

  她瑪一愣。

       「說起來,之前的妳好像比較多愁善感一點?」

       「也許離開你的腦袋,讓我思緒清晰不少……」她瑪說到一半,卻又語塞「但現在我卻有點不太確定?」

       「也許得等妳吃完蘋果才能確定吧?」江羽舒對她暖洋洋一笑。

  兩人重新踏上歸途,暮色逐漸攀上屋簷,拉長他們的影子。

  那天夜裡,她沒有如往常一樣直接閉上眼睛入睡,而是選擇在江羽舒呼呼大睡時,靜靜地看著他。

  大半個夜晚後,她默默站在窗前,看著暮夜色將城市中零星的燈光一點一滴吞沒,心裡某個角落,像是悄悄開了一道裂縫——風正從那裡吹進來。





CHAPTER 15  我也還在找答案


  清晨,天尚未亮,窗外仍是一片灰藍。

       她瑪像是電腦開機一般,平靜地睜開雙眼坐起身子;眼前的人影正對著空氣揮舞拳腳,雖然收斂,但犀利的速度卻仍不免帶出娑娑風聲。

      「吁——」

  江羽舒站在窗邊,正將右腿穩穩舒展,控制著踢腿軌跡;結實的脖頸上掛著細細的晶瑩汗珠,在微微晨光中隱隱反射出光澤。

       他沒再像過去那樣,清晨三點就上操場晨練,可五點醒來、做點伸展活動,對他來說依然是種刻在骨子裡的節奏。

      「啊......」江羽舒查覺到她瑪坐起,微微一愣「吵醒妳了?」

      「......還好。」她瑪優雅地走下床,轉身踏入浴室。

      「這種自律……如果用在做習題,你現在應該在衝刺學測了……」一條毛巾從浴室被扔出,不偏不倚地落在江羽舒手上。

      「呵呵,」拿起毛巾擦了擦「但我其實覺得重讀一年也挺不錯呢。」

  她瑪沒回話,只是如往常一樣,享受著晨間淋浴的時光。


       「......這大概是我唯一不願變回絨毛玩偶的理由。」


        江羽舒想起她瑪曾經說的這句名言,莞爾一笑。

        他默默起身穿上外套,等到她瑪從容換上制服後,兩人並肩走出窄小的樓梯口,巷弄間濕冷寧靜,只有路燈與早餐攤車交會時的喀啦聲劃破沉默。

  正走著,一家仍在冒著熱氣的傳統中式早餐攤,豆漿香與煎蛋的滋滋聲混雜在二人面前的空氣中。

  「……這不就是妳昨天批評的『粗俗油膩氣味』來源嗎?」江羽舒好笑地望著她。

  她瑪盯著鐵板上吱吱作響的蘿蔔糕,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哈哈,」江羽舒拿起一份菜單,「但他們家的飯糰蛋加豬排真的很好吃唉!」

  她瑪盯著江羽舒片刻,轉身落座:「……我要『玉米蛋餅』。」

  吃完早餐後,他們又繞到住家通明街附近一帶的公告欄與超商角落,看有無新的打工廣告貼出。

       她瑪靜靜觀察著貼紙上的時薪、時段與需求,並不發一語,只在看到「誠徵廣告張貼員」那行字時,輕聲說了一句:

  「這個……工作時間挺彈性的。」

  「喔?」江羽舒回頭「很不錯!我們可以早起或是放學之後做呢!」。

  「反正有人精力旺盛......可以多利用上學前的時間。」

  「.......妳只是在記恨我早上把妳吵醒吧......」

         


  上學的鐘聲尚未響起,街口的陽光灑在潮濕路面上,反射出些微刺眼的銀白。校門口的行人逐漸多了起來,有人邊走邊哈欠,有人三三兩兩說笑著,大多數人都還沉浸在清晨的懶散裡。

  江羽舒和她瑪並肩而行,兩人的步伐一個優雅靈動、一個矯健平穩,卻維持著相同的速度。

        她瑪的制服挺得筆直,長髮垂落在肩頭,隨步伐輕輕晃動;那對『貓耳形』的髮飾在陽光下閃著淡淡銀灰,惹得路過學生頻頻回頭。

        一旁的江羽舒則是想起了曾經馬克的提醒,開始與她瑪一樣,將自己整理得「乾淨整潔」一些,不至於在她瑪身旁顯得像個路過的流浪漢。

        他修剪了原先凌亂的碎髮、悄悄刮去唇上開始冒出的刺鬚;燙得平整的制服配上他原先就略顯文靜的臉龐,也令他看起來頗具文藝氣息。

       「剛剛玉米蛋餅味道如何?」江羽舒一邊走,一邊忍著不張口地打呵欠問。

       「口感挺好,」她瑪輕輕梳理著耳畔的髮絲「但很油......很鹹。」

       「嘖嘖……那妳下次還是選飯糰吧……」他故作『我早就說過了吧』的表情。

  她瑪斜著眼看他,正準備回話時——


  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劃破校門前的清晨空氣!


       「磯——!」


  一輛黑色轎車突然從闖過號誌,輪胎與柏油的摩擦聲尖銳得令人牙酸。眼看著就要穿過斑馬線——而那裡,正有一名身形筆挺、正準備過馬路的學生,低頭翻著書本。


  ——是袁潔宜!


  一股勁風襲捲她的髮絲,書頁也快速翻動起來,卻完全沒有人來得及喊出她的名字——


  ——除了她。


  她瑪的眼神一凜,原本懶洋洋的身體瞬間繃直。像是一道早已蓄勢待發的弓箭——她沒有多餘動作,甚至沒有出聲,只有腳尖輕點地面,下一瞬間便消失在原地。

  

        「咦!?」江羽舒驚呼。


  現場眾人只見一抹優雅的白影閃過。


  等他們回過神來時,袁潔宜已僵直地站在對面校門口,整個人還保持著低頭翻書的姿勢,只是手中書本被一股力量壓在胸前,雙眼睜得大大的,臉上泛著未及反應的茫然。

  而她瑪,就站在她身側一步距離的位置,右手還維持著剛剛抓住對方手臂的姿勢,銀灰色的髮絲被風掃起,在陽光下如同鋼線閃爍。

  !


  時間像是短暫停滯,路過的行人和等著紅燈的機車騎士各個目瞪口呆。

  只有那輛黑車伴隨著地上長長的剎車痕,突兀地橫跨在斑馬線上。

  袁潔宜站在原地,雙手緊握著書,不自覺地喘著氣,眼神終於從書頁抬起,直直望向她瑪那雙沉靜如水的藍色眼睛。

  「妳——」她開口,聲音微顫,「我剛剛……」

  「我只是不希望視線被妳的斷肢佔據。」她瑪慵懶地鬆手,轉身看著對面的江羽舒。

  袁潔宜低頭看了看自己乾淨無瑕的制服下擺,再看向那道從容的背影,目光難以形容地閃了一下。

  江羽舒快步跑來:「妳沒事吧?妳……剛剛到底怎麼——」

  她瑪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擦肩而過:「……我死也不吃飯糰。」

  話音落下,她的身影早已走進了校門,消失在一片尚未平息的驚愕與混亂之中。






  第一堂課尚未正式開始,教室裡卻已熱鬧非常。


    「欸誰有看到啦?聽說早上她瑪超酷,像超人一樣!」


    「我男友剛剛就在校門口,他說連影子都沒看清楚……簡直像瞬移那樣!」


    「真的假的,她該不會其實是特務啊?難道我們學校有什麼驚天大案?」


  她瑪靜靜坐在位子上,像沒聽見似的,一邊翻著課本,一邊在書頁邊角畫著窗外的麻雀。那筆觸從原先的筆直俐落漸漸地柔和圓融,彷彿試著理解那隻鳥是為何停留......仿佛周遭的流言都與她無關。

        周圍幾個女生唧唧喳喳地議論,卻是誰也不敢上前和她瑪搭話;唯有一個黑框眼鏡妹在眾人的目光下走向她瑪,在她前方的位置,面對著她坐下。

       「嘿!」她指著自己制服上的繡字:「我叫黃芊雯,你可以叫我雯雯!」

        她瑪目光淡淡掃過,然後語氣平淡地說:「我應該不用自我介紹了?」

       「當然啊!」黃芊雯一推她的黑框眼鏡:「妳剛才——」


       「上課啦,坐回妳的位置去。」

   

        周美玉帶著一杯咖啡,拎著幾本書走進教室;臉上還帶著些許無奈,眉頭的皺紋簡直比得上愛因斯坦的腦皺褶。

       「學校早上差點發生意外,請同學們......」周美玉有意無意的看了一眼袁潔宜,若無其事說:「穿越馬路時記得不要做其他事——」

        黃芊雯略顯尷尬地回座時,不忘跟她瑪偷偷使著眼色,卻聽周美玉繼續說:

        「明天起我們幾位老師會輪值早上的校門導護......都明白了嗎?」她輕嘆一口氣。

        袁潔宜耳根發燙,一抹緋紅延燒到她飽滿的雙頰。

        有些坐立難安的她,雖然表面維持著平時的端莊,但接下來的課堂間卻不時偷瞄隔壁那張神色從容的側臉;指尖偶爾會輕輕捏緊筆桿,像有什麼話壓在喉頭。

  半堂課過去,她還是沒忍住,抽出一張便條紙,寫下幾行字:


      「今天早上,謝謝妳」


        她有些生疏地摺起紙條,又尷尬的將其輕輕拋到她瑪桌上,看來並不常透過這種方式和別人溝通。

        她瑪還在自顧自勾勒著麻雀的翹尾,卻突然被一條遮住了構圖。


      「雖然很好奇妳的構造,但沒興趣用這種方式看見罷了。」


        她瑪快速寫下,又將紙條輕輕一彈,精準落回了袁潔宜桌上。

        袁潔宜看著這段文字,面露複雜又想笑的神情......她微微搖搖頭,又寫下:


      「妳到底是何方神聖?」


        她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將紙條扔了過去。

        然而這次,她瑪明顯沉思了一會。


        「我也還在找答案。」

        

        當袁潔宜看見回信時,已是第一節歷史課末......便條紙的角落,赫然是一隻麻雀⸺它看似正要煽動翅膀,仿佛隨時要飛走。

        下課鐘聲響起時,她瑪優雅地收起課本,默默站在走廊上,目送著幾隻麻雀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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