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汽客運轉型民營化,以及台北捷運開通之前,三峽人要前往台北都會區,除了自己開車,或是到鶯歌去搭乘台鐵,最主要的路徑還是直接乘坐台汽客運,走省道穿越土城、板橋、萬華,終點台北市區的總統府後方,東吳大學城中校區那裡。
這條路線不是台汽的主要路線,因此是以「中興號」客運來行駛,而當時最大的車型「國光號」,是走國道或長程路線,車輛寬大威風,相較之下以橘黑色為外觀的中興號就顯得小台一點,沒有太突出的特色。小時候的我,就是在這種車輛的差異中,體會到三峽終究是一個次要或二線的小鎮,只能搭乘次等的客運車輛。
當然也不是每班往台北的車都是中興號,畢竟那還算是有冷氣的高級車,更多時候,會搭到的是白鐵色外觀,下車鈴是一條長長的紅色塑膠繩,窗戶可以開啟的普通車,夏天天氣熱時,看到那種車都會猶豫是否要搭乘,但若是不搭上普通車,又不知道何時才能回家,心裡就會一陣滴咕,最後乖乖排隊上車。畢竟,三峽人能進出的選擇就是比較有限。小時候因為都在三峽唸書生活,沒有太多機會搭到台汽客運,只有暑假同學約了要去板橋看電影逛街的時候,偶爾可以過過癮。那時候只要能離開三峽,感覺就是一件很值得在同學之間炫耀的大事,如果在板橋繞一繞,到新學友書局買了厲害的原子筆,甚至吃了香雞城的手扒雞,簡直像是去出國觀光了一趟。也因此,對小孩子的我們來說,如果搭上了中興號客運,差不多就等同搭了一趟飛機。
畢業時面臨升學的選擇,班上多數人都選擇就近的三峽國中,也有些人因為學區的關係,將轉到明德國中就讀。全班只有我最特別,因為有個親戚長輩在板橋可以「寄戶口」,加上爸爸認為留在三峽唸書等同沒有出路,所以很早就知道我將要去板橋念中山國中,徹底遠離從小熟悉的同學與生活圈。
去板橋唸書,意味著要仰賴台汽客運每日往返,因此趁開學前,去位於民生路文化路口的客運站辦月票,每張月票上有31格小格子,上車時司機或車掌會拿打洞器,在對應的日期上打洞,跨月無效。很可惜那些洞洞月票都沒有留存下來。
在沒有捷運的年代,省道交通是主要的通勤路線,不論是中興號或普通車,台汽的車子都很龐大,在上下班尖峰時段塞在路上,經常會動彈不得。多年後有一個週末,我開著自己的汽車,按照當時客運行走的路線,從三峽站一路開到中山國中的舊址,僅僅花24分鐘就到達,看似非常快速,但國中時每天的通勤時間,最少要50分鐘,碰到下班時段,塞到天荒地老都是家常便飯。因為車程漫長,我會在車上背國文、歷史、地理、公民課本,或是拿出英文單字本來背單字,早上太早起了,不免要打盹昏睡一番,複習功課的效率不算太高,但作為身穿制服的學生,在客運上做做樣子也是很重要的外在禮儀。經常課文或單字背著背著就睡著了,昏迷前在板橋土城交界處的某處工地,睡醒後窗外依舊是那處工地,而手錶顯示我已睡了30分鐘,在這30分鐘客運只移動了幾公尺,而我的體感卻已前進了一個晨昏。
有得坐還是幸運的,清晨上學時是從起站上車,通常沒什麼問題,但晚上返回三峽時,車上早已擠滿從台北市到板橋之間的各路乘客,通常沒什麼座位,一路站著是常態,差不多過土城工業區之後,乘客陸續下車,我才有位置可以坐下。因為這些或站或坐的經驗,我甚至發展出在擁擠的客運上站著讀書的本事,一手拿課本,另一手拿手提袋,右肩膀背著書包,雙腳打開的軸線與車輛前進方向呈現45度角,這樣無論前後煞停起步,或是車體左右搖晃,我都能憑自己的腳力控制身體,不至於因路況顛簸而跌倒。
清晨在客運站等車也別有一番滋味,三峽站不算大站,但畢竟是區域性的終點站,不只是一根路旁的站牌,印象中至少有4個月台,或者說客運乘車口,4個乘車口之間還用白鐵欄杆區隔,有算小有規模。在這裡可以搭到開往台北市、淡水、大溪、復興、三峽五寮等路線,據說更早年還有開往新竹的客運。站內有一塊大型黑板,兼有留言板跟失物招領的功能,經常看到有遺失的雨傘、便當盒、公事包的訊息,也有人趁機向喜歡的人告白。1990年代初,社會動盪紛擾,有一天晚上回家時看到黑板上被寫下激烈批評政府的字句,隔天早上再看到時,竟然已經換成一塊嶄新的白板,可見當時社會對那些政治言論還是非常警戒的。
我通常搭乘早上6點開往台北的第一班車,每天會看到的乘客也多半是固定那些人,甚至有一位是國中隔壁班的同學,看到彼此時會點頭,但也沒有熟悉到變成朋友。三峽的學生跑去板橋讀書的並不多,但很容易在早上的客運站相遇,在眼神中彼此交換對通勤苦讀的無奈心情。不知道那些通勤的「車友」們現在都在做些什麼?
上國中之後,課業壓力變重,那是填鴨教育最高峰,競爭極為激烈的年代,偏偏又被分到所謂的「升學班」,注定三年都要在高壓中度過。國一開始我就在學校附近補習,國二之後甚至每天都留校「課後輔導」到8、9點,因此回到家都很晚了。印象最深刻的是某一天晚間補習結束,疲累至極的我上車就靠在窗邊睡著,睡得太沉,醒來時窗外黑影,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但當我定眼仔細看,卻是非常陌生的街景,招牌店面都沒看過,認了很久才發現客運正往板橋—台北交界處的光復橋前進!我不是要回三峽嗎?為什麼卻是往台北市的方向呢?難道我一時糊塗上錯車嗎?但應該不至於,因為上車的中山路很寬大,我不可能晃神到橫越馬路去對向搭車才是。直到我跑去問司機,一陣比對之後才赫然發現,我真的睡得太深沉了,從板橋一路睡到三峽,再原車睡到折返回板橋,都過了上車處了才醒來。此時已經是我下課的2個小時之後了!司機也感到很抱歉,因為我坐在最後一排座位,又靠縮在椅子上沉睡,他交班之後完全沒有發現我還在車上,就熄火下車休息,半小時後繼續開下一趟,直到我醒來詢問,他才意識到車上睡著一個國中生。
要是發生在今天,或許就會被蠻牛拿去拍廣告:「你累了嗎?」搭中興號上下課的我,真的很累。
在家裡等著我的爸媽,當時應該是嚇壞了吧?那時沒有手機、BBcall,沒有GPS定位系統,無從得知我的下落,畢竟連我自己都眠深不知處了。司機自己覺得愧疚,也看我可憐,下車時沒有多收我第二趟的車資,只叮嚀我趕緊到對面的站牌等回程的台汽客運,當我最終回到三峽站時,早已超過晚間11點。走出車站,發現媽媽騎著腳踏車在路口等我,滿臉是淚。
或許是因為這件事的衝擊太大,或者是早晚通勤實在太耗費時間精力,最終導致考試成績下滑,從國二下學期開始,爸爸決定每天開車載我上下學,走當時新闢的河堤便道,往返時間比搭客運要節省甚多。那時家裡的店面生意比較穩定,又剛買了新車(儘管那只是一台二手的喜美),爸爸每天早上6點多開車載我去板橋,晚上10點在校門口等我離校,中間的時間他就回家開店、午睡、吃飯,跟隨著我的學校作息,幾無一日中斷。
在爸爸車上,我一樣是背課文與單字,爸爸則開著廣播聽股票分析與新聞時事,父子之間只有少量的交談,彷彿彼此都知道有一條界線,明明都是關心著對方,卻不怎麼知道該如何表達。深夜回到家之後,他就洗澡入睡,而我則繼續寫試題、複習功課,通常超過凌晨1點才能躺上床。爸爸因為體貼我這種極高壓力的學校生活,而決定花費自己的時間開車接送,但他自己也處於忙碌狀態,開店之外還有住家拆除重建的種種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相當程度是導致日後生病的遠因,但他在車上卻從不說那些勞累與無助,只是一味叮囑我用功讀書,才能考上好學校。
爸爸終究是舊時代的男人,不懂得與子女相處,也不懂得表達自己的情緒,總是默默承受,直到終於倒下來的那天。我常想,如果國中時我繼續每日搭中興號客運出門回家,不要讓他一天兩趟來回,跟著我一起早醒晚睡,是否可以讓他更健康長壽一點?這當然是沒有答案的,恐怕也沒有我選擇的餘地。
台汽客運在千禧年之後轉型為民營的國光客運,加上種種因素,三峽—台北的客運路線在世紀之交前後停止營運,人們改搭其他民營公車到中和的景安站及土城的永寧站去搭捷運,連開往鶯歌火車站的桃園客運都減少了班次。連帶的,頗具懷舊時代感的三峽客運總站,最終也拆除改建商業大樓,如今已完全看不出當年轉乘樞紐的樣貌。
台汽的停駛與客運站的拆除,都發生在我離開台北之後,當時我已移居台中,沒有見證這條路線終止的片刻,或許他們也像許多我們熟悉但早已置之一旁的事物一樣,默默退出了我們生活的重要位置,像是因為海岸淤積而早被遺棄的古早漁港碼頭,徒留人們心中。
而我這段青春年少的記憶,如今幾乎無跡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