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退伍時賃租於台南火車站附近的一處四樓加蓋鐵皮,冬冷夏熱,牆壁門板薄如紙片,隔壁動靜聽得一清二楚,甚至在樓下嗓門稍大些整棟樓都能聽見。但優點是租金便宜,交通便利,那時市區的大型轉運站還沒建好,沿著清幽的小磚道出去,就能看見和欣、國光、統聯的售票處,三家客運與市內公車一起擠在周末壅塞的北門路。
客運火車都是走幾步路的事,而且房子在小巷內,也不太會聽見幹道上車水馬龍,顯得格外幽靜,完美契合陶淵明說的:「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因而很適合悠閒穿梭巷弄之中。台南有許多深藏巷弄的好去處,我住的附近就有一個google地圖也很難指向的茶屋,常見到遊客兜轉好幾圈仍找不到位置,因此我也時常替他們指點迷津。
剛出社會,口袋跟阮孚一樣乾淨,為省錢早餐泡一杯燕麥便了事,晚上買點飯配顆蛋攪鹹又是一餐,或乾脆一包泡麵解決。一天最像樣的就是中午公司提供的工作餐,也不敢可不可口,總之盡量的塞,填滿一日能量。這樣拮据的吃法讓我想起高中很常吃的「經濟餐」,那時大家出去,身上都沒什麼錢,就去便利商店買一根最便宜的關東煮,通常是米血或黑輪,重頭戲是湯煮科學麵,如此組合便是經濟實惠的一餐。不過總是燕麥泡麵度日的日子並沒維持太久,畢竟營養不足日積月累對身體的傷害不小,後來便改自煮,省錢同時也能吃飽。
在不足六坪的開伙,窗戶必定得打開維持通風,接著就可以將放在小冰箱上的電磁爐插電熱鍋,碗盤碟筷擠在書桌上,食材則在廁所裡洗切,甩乾一齊疊在書桌,延伸一道盎然的景色。小電鍋煮飯的同時,菜肉也在鍋裡滋滋起舞,雖不比餐館好,但能飽足便足夠。在狹小空間做飯,整理跟收拾都是大工程,幾乎每開一次伙家裡就得清掃一次。
有此想法的還有樓下的黑人,有時經過樓道,便看見敞開的大門裡有一道漆黑雄壯的身影,拿著鍋鏟翻炒菜餚,一時油煙味四溢,幸好這房子沒有煙霧警報器,否則照這樣子每天屋內得下多少雨。租屋處左邊不遠有一間供奉保生大帝的廟宇,有時閑靜午後會跟朋友坐在廟前台階閒話家常,只差沒有在榕樹下擺張桌子下棋喝茶。從廟的牌樓走出去,對街就是重整後的台南文化園區,往左有著聚集不少外國人的酒吧,往右便是車站,假日晚上常能看見醉醺醺的外國人站紅綠燈前嘻笑,見到車也不閃,估計都已經喝茫。廟宇平素靜謐,最熱鬧的時候是保生大帝壽辰建醮,流水席野臺戲連著數日,特別是野臺戲日頭還亮著便敞著一對破喇叭唱花腔,直到晚上十點才下戲。
搭野臺戲的地方有道寫著《太上感應篇》的磚牆,下樓散散步時會佇足在那道牆前,開頭「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四句熟記於心,但後面的句子看了好多次都記不住,可能是我離聞道修身的日子還太遙遠。很久以前台灣各大車站便是外籍勞工的集散地,住在這裡後有了更深刻的體會。出門時最常看見的是東南亞臉孔,招牌上大多寫東南亞文字,泰語、越南語、印尼語在此交織成異國社區,身處其中恍惚間會有自己才是異鄉客的錯覺。
美國既有唐人街、韓國城、小西貢、小哈瓦那這些以移民者家鄉命名的地區,我想我住的地方可以稱為小東南亞區吧。保生大帝廟一旁就是泰國人開的餐館,餐館裡擺著幾張大圓桌,大多時候只看見員工,很少看見客人,我一直在想他們怎麼能經營這麼久。在附近悠轉,都感覺本地小吃慢慢減少,有次意外發現中華日報報社對面轉角的飯館掛起東南亞文字的橫幅,只剩巷口麵店還賣著熟悉的口味,麵店對面的越南料理總是坐滿人,每次打從店門前經過,外面洗碗的越南小哥就會熱絡地招呼我進去坐。
有次我實在忍不住好奇,找來朋友壯膽,一起進去北門路上的異國餐館,看著一桌桌不同於我們的面孔,那種感覺就像出國時撞進了只有當地人會去的小餐廳。當店員用中文介紹餐點時,我們才鬆了一口氣,由於菜單上的幾乎都沒吃過,便隨意點了幾樣順眼的,一吃調味果然很不一樣,地不地道不清楚,但開店的都是當地人,想來不會差到哪,若有機會去他們國家,便可比較一番。除了吃的用的,還有一間貨幣兌幣所,可謂面面俱全。
周末放假更熱鬧了,烤肉攤獨特的香味四溢,風格鮮明的卡拉OK傳出異國歌曲,周日一幫年輕男女坐在國稅局前的空地,彈吉他唱歌喝酒,位明日的工作做好準備。就算在小小的台灣島上,隻身前往其他城市也會有孤獨之感,何況這些飄洋過海來工作的人們。汪珠《四喜詩》有云:「萬里他鄉遇故知。」即使不是故友,離家萬里遇見同鄉肯定是極大樂事,一起唱唱歌喝喝酒,慰藉思鄉之情。
在這兒春去秋來,轉眼住了三載,後來搬到了空間較大、隔音也較好的地方,四周所見變回只有台灣的人事物,好似僑居數年又歸國,不過本就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自不會有水土不服的問題,很快便習慣了。
只是有時仍很懷念廟宇焚香與異國料理混雜的氣味,偶爾經過仍會特地鑽進小磚道瞅一眼,巷口麵攤的老闆娘依舊坐在電視機前包著手工水餃,一看見客人便放下手邊工作上前招呼,換老闆過來接手包餡;越南料理店的小哥依舊精神奕奕地招呼過路人,店內仍是鬧哄哄,似乎永遠都這麼熱鬧。而今年保生大帝壽辰又是請來同一個歌仔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