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會搬幾次家?那種從出生到終老,都住在同個地方,甚至同一棟屋子的人生,是怎麼樣的感受?
我的前半生,是一部小型的遷移史。當然我不是命運坎坷、顛沛流離的人,未曾遭遇因戰亂、貧窮或強大的無奈而被迫搬家,儘管如此,從出生至今不到50年的時間裡,搬家次數已經超過十次,累積的經驗值堪稱豐富,也算得上此生少有的成就感。
但我出生與生長的家,卻是一直沒有變動過的。因為爸爸開店的關係,我們就住在店面的後半部,不論店面是五金行或是鎖店,一直都是店面與住家並存的狀態。房子是典型的狹長型結構,店面與住家用塑膠珠珠掛簾區隔開來,珠簾通常是彌勒佛圖案,有時也有孔雀跟錦繡花團等圖案,通過時得用手往旁邊撥,或者雙手併攏靠近後撥開。小孩子個子矮小,撥不開珠簾,卻又常被回彈的串珠打到頭,以致於我常常很討厭那種東西。珠簾後面是木板隔開的兩間房間,分別是爸媽與我們小孩的臥室,再來是餐廳、廚房跟廁所,從店面走到最後面的廁所要花上快一分鐘,這種前後長度是我們小孩子的夢魘,尤其是洗澡洗到一半瓦斯沒了,叫天天不應,呼叫爸媽來換瓦斯桶,通常真的得叫破喉嚨。
客廳旁有一個紗門,門後是通往二樓的窄小樓梯。二樓沒有什麼隔間,準確的說就只是頂樓加上鐵皮屋頂,前後通風,用來堆放一些物品兼曬衣服。二樓最前面是露天的,連女兒牆都沒有,媽媽在那裡種一些盆栽,花盆通常是壞掉的鋁鍋或塑膠盆,國小五年級左右,那裡變成我的管區,每天下課後就會跑去摸摸木瓜樹或芙蓉,還有不知道哪來的「落地生根」等植物,彷彿很有種花的心得,殊不知長大卻什麼也種不活。
澆花的同時,看樓下路過的同學,會惡作劇拿水潑同學,再躲藏起來。但躲也沒用,誰不知道我家就在這裡,畢竟我家離國小校門口只有三個店面,地標顯著。小學的同學後來四散,至少我越跑越遠,沒有再參加過任何一次同學會,據說同學會每次都還是約在我家,以為會堵到我,但總是我媽出來跟大家打招呼,比我還熟悉他們。
雖說我家的鎖店在三峽也算小有名氣,但終究敵不過都市更新,門前的中山路在我國中時辦理拓寬工程,爸爸跟左右鄰居也約好順勢改建房子,從原本的一樓平房,打算蓋成整排的四樓房屋。房子拆掉的時候,爸爸已先在三峽菜市場的另一頭找好租屋,那是一處老舊公寓的二樓,三房兩廳,格局方正,容納我們一家六口還算充裕。公寓一樓是爸媽認識的電器行,爸爸在騎樓搭建了一個大約檳榔攤大小的包廂隔間,不賣檳榔,繼續做打鑰匙跟刻印章的生意。這是我的第一次搬家經驗。
不論店面或住家,都算是克難的臨時處所,前後維持一年左右的時間,等新房子搭建好二層樓,全家及店面就快速搬回去。雖然搬回「舊家」原址,卻是一個十足的毛胚屋,木工做出勉強的隔間,連廁所跟廚房都走工地風,下大雨時水還會潑進屋內,但至少白天能開店做生意,晚上能睡覺,也就將就生活了。彼時我在板橋讀國中,清晨出門,回到三峽已深夜,將就的居住環境對我根本無感,只有少量參與家中的起居作息,國三那年,樓上陸續裝潢完畢,我一邊衝刺高中聯考,一邊緩慢的將個人物品搬至四樓我的專屬房間,過程緩慢到我幾乎沒有印象了。但終究我有了出生以來的第一間個人房間!
只是從一樓搬到四樓,但這仍然算是我的第二次搬家。
我的房間位在房子最尾端,有大面窗戶,睡在房間的第一個晚上,心情還是頗激動,胡亂想像有關長大後在這個房間的種種規劃,我以為我會住在那裡很久很久。但兩年後,我就因為高中通勤時間太長,在台北市信義區租了房子住,第一次真正的「搬離開家裡」。台北居大不易,我住在師大附中旁的高樓公寓,跟房東分租了一間雅房,所費不貲,故我跟同學戲稱那是「小高貴」套房——格局小,12樓高,超級貴!
高二下學期,在同學引薦之下,搬到了復興南路一處教會的宿舍,兩人一室,價格低廉,教會有類似學校宿舍的門禁管理也讓家長放心,我在此一路住到高三畢業。爸爸為了讓我方便移動,弄來一台二手腳踏車,我每天沿著復興南路或瑞安街穿梭上下學,一度讓我有「身為天龍國人」的錯覺,尤其是畢業典禮的當天,我從師大附中沿著復興南路往下騎,終點是辛亥路旁的台大後門,藉此激勵自己要考上台大。
分數差了一點,台大沒有唸成,開學後我將家當搬到木柵山邊的政大,腳踏車也一路騎了過去。政大宿舍我住了整整四年,但腳踏車在開學第二天清晨就旋即失竊,好像也象徵著我過於自信的輕狂年少終究會摔一跤。政大四年住了三間宿舍,宿舍之間移動很簡單,一台推車兩趟就搞定,但畢業離開時竟要請同學開車塞滿車廂,才能把物品搬回三峽老家。成長會換算成有形的物體,將青春用量化的方式展現給你看。此時的我,已無法計算搬遷與移動的次數,過程中我的三峽老家始終沒有變動,在中山路上矗立到今日,變動與不變之間,形成強烈的對照,我走向成年的世界,而媽媽逐漸衰老,爸爸則驟然遠去。
馬不停蹄的遷移沒有停留在三峽,九月開學前,我將生活用品跟數箱的書籍,用一台小發財車搬運到台中大肚山,雖然靜宜大學在沙鹿,但朋友就讀東海大學,我前去投靠東海旁的集合大樓社區,彼此有個照應。入住時,我很開心自己有了一處「現代化公寓大樓」的房子,兩房一廳格局方正,窗外有片小樹林,新規劃的社區街道也很有異國情調,雖然離開了熟悉的北部,但能在此展開新生活,讓我非常期待。只是開學第一天的深夜,中部地區就遇上百年強烈大震,凌晨一點多的強烈搖晃將我才剛起步的新生活秩序就此打亂,人生地不熟,那種劇烈的不安把我推向極度的陌生感,我是誰?我在哪?我為什麼在這裡?
我,究竟在哪裡?
碩班第二年,因為考量交通與生活的便利性,以及上台中圖書館查找資料等種種需求,我在台中市區覓得一間小套房,反正學校的課集中在某幾天,每週專程開車去沙鹿幾天即可。台中租屋緊鄰鐵路,而樓高更在18樓,窗外無遮蔽,可以眺望半個台中市街景色,夜晚有匡噹匡噹的鐵軌聲音,那是十足的都市生活樣貌。套房雖不大,但有獨立衛浴,還有一個小陽台可以曬衣服,反正西曬一下子就乾了。那間小、高但不貴的套房,夜晚寧靜無波,城市燈火通明,我在那裡日夜敲打鍵盤,苦澀地把碩士論文完成。畢業搬離時,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離別的微微痛楚。
接著是當兵,軍旅生涯不知道該不該算是遷移的一部份,但凡普通的台灣男子都要經過這段歷程,但我與別人不同的地方在於,在我短暫的13個月役期裡,就待過許多地方的營區:成功嶺(新訓)、台南新化(專訓)、基隆韋昌嶺(等待分發)、基隆外木山(下部隊)、新店(移防)、高雄鳳山步校(士官訓)、桃園中壢(進訓),最後則是在湖口步兵基地時因傷退役。這還不包含期間在內湖三軍總醫院住院了半個多月。就連當兵,都要當得這麼奔波來去、不留痕跡。
退伍後,因緣際會面試上了臺文館的職缺,因此確定了要定居在台南的答案。面試時,先住在當時女友的小宿舍,確定找到工作之後,就一起找了台南東區巷子裡的老房子,2層樓平房格局,屋前有塊空地可以停自家的車,房屋雖不大,一樓客廳及廚房,二樓兩間房間,樓梯是磨石子牆壁,屋後還有小陽台,怎麼看都是一個理想的老屋住家。作為定居台南的落腳處,真是太棒了吧!
不幸的是,半年不到就搬走了。老屋巷弄太髒亂潮濕,蚊蟲滋生,間歇還有貓狗帶來跳蚤,半年內為了跳蚤就醫數次,苦不堪言。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某個昏沉午後,後方防火巷遭歹徒闖入,其時我們都還在家,歹徒見狀才倉皇逃離,事後調閱監視器是附近鄰居所為。老屋雖美好,奈何環境並不美好,只能匆匆與房東解約,離開本來滿腹期待的地方。
理想是豐滿的,而現實往往是骨感的。在老屋夢破之後,我與未婚妻在四年之間,連續換了三處租屋,縱然都勉強能安居,但台南的城市性格太強,外來者如我,只能在各個房屋之間遷就度日,在理想(屋況)與現實(收入)之間拉拔,期待在一次又一次的換屋過程中,逐漸清晰自己所找尋的安居之所,究竟該是什麼輪廓。
最後終於在一次偶然機緣下,看到了還算滿意的房子,安平重劃區新落成大樓,緊鄰公園,窗戶明亮,儘管只有小小的二十餘坪,至少價錢還在負擔得起的範圍內,於是在業務員好歹勸說之下,我也發揮纏鬥功夫,最終狠下心,以合理的價格買下了人生第一間房屋!確定成交時,已是深夜10點多,6個月大的兒子躺在嬰兒車裡安穩地睡著,我在銷售中心裡忐忑不安,卻又充滿著踏實的心情。
奔波了這麼久,遷移過無數間的住家、宿舍、租屋,如今終於要有我屬於自己的,真正的「家」。儘管迎面而來的是裝潢的費用與長年的沉重房貸,但那至少不再是遷移的過程,而是踏實的歸屬感。
這個房子,帶給我相當大程度的安定感,那種費力搬家的辛勞過程,終究要暫時劃下句點了。然而交屋當下的我不知道,買房的代價遠比我想像的還要巨大,房貸對月薪族的我而言是沉重負擔,加上小孩才剛出生不久,事事都是考驗,因為經濟壓力與生活重擔所導致的諸多問題,最終造成了觀念的巨大歧異,那一段婚姻,僅僅維持了七年就嘎然而止。身體找到了安居之所,但心裡,卻重新回到了擺盪的人生。
或許我注定要在一個又一個地方,不停地遷移著吧?
在這個家住了十年之後,我又重新走入一段新的婚姻,孩子也長大了,幸運地同樣在安平找到了一處狀態良好的中古屋,空間變大了,條件也更好。儘管兩屋只有幾分鐘車程,這次搬家卻搬了許多趟,其中包括42箱的書籍!而算起來,這也是我迄今的第18次正式搬家,衷心希望,這將是我的最後一次。
而始終不再搬遷的,是我的三峽老家。
三峽的老家,已經從三十幾年前剛翻新的樣貌,逐漸退化成了有點老舊、斑駁、擁擠且帶著腐敗氣息的房子,儘管一二樓租了出去,媽媽退守三樓生活,這個房子成了他最後的避風港。當年意氣風發的爸爸,為家裡每個成員留了專屬的房間,主臥房佔了半層樓,還有可以擺放寬敞沙發與豪華音響的客廳,以及兼具休憩與客房的和室木板房,頂樓加蓋的鐵皮屋,有巨大華麗的大溪紅木神明桌,爸爸想要用這等格局來彰顯自己事業有成,還兼顧子女們未來數十年的生活需求。
意氣風發的爸爸,在這棟房子落成後不到八年就離開了我們,而他貼心為我們姊弟準備的房間,如今空蕩蕩只剩堆放雜物,我的姐姐們婚後完全搬離,而我作為家中長子,也越搬越遠,完全不在爸媽他們所能想像的藍圖裡。我既沒有打算繼承鎖店的家業,也陰錯陽差地遠離三峽、遠離台北,恐怕再也沒有回去定居的可能性,只在逢年過節時短暫停留,然後帶著愧疚卻又亟欲逃離的心情,返回台南的家。
人生的路,誰也說不準。如果你是一個終其一生都住在同一個屋子裡的人,請你告訴我,不需要遷移的心情,究竟是什麼感覺?
我想我大概永遠都無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