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生當中會認識多少人呢?
多少人會陪伴我們很久,多少人由近到遠、多少人至親至熟、多少人反目成仇、多少人就此陌路。網路查到的數據天差地遠,「認識」是一個很籠統的詞彙,認識到相知,再歷經時間考驗,撇開社群連結後,能記在心裡的始終有限。
不在預期中回了潮州一趟,小住六天。延平路上有一個家,不是我的家,但形式上很像。生命中鮮少有長久停留的地方,而我認識它竟有二十五年之久,見證了一條街道的變化、參與三個姊妹的成長。家中曾有個房間,讓我暫放童年到青少年時期積累的家當,以及還未學會斷捨離的年紀裡應有的思念和牽絆。
這個家的支撐去了天堂,接到消息第一時間、後來陪伴在靈前的幾天,靜默或笑的時間卻比憂傷更長。我想起《父後七日》:「今嘛你的身軀攏總好了,無傷無痕,無病無煞,親像少年時去打拼。」繁複的喪禮儀式讓生者必須打起精神忙碌,沒有時間沉浸在悲痛裡頭,我們在密密麻麻文件中識讀死亡的訊息,透過行政手續切割一個人與世界的距離。悲痛總是放在很久之後,某個微不足道的小事件裡,突然陷入哀傷餘韻、久久不能回神。
一百零八朵紙蓮花,用指尖靜靜縫補祈念,一些熟悉名字和陌生臉孔進出,探視者用嘆息和許多疑問來表達不捨,駐留者收下壓力,含蓄點頭致意,有不得不讓步的委婉,也有不得不強硬的堅持。在緊皺的眉宇之間,突然有點明白了死亡雖是一個人的結束,卻也是親族聯繫的某種承接,循著地緣血緣和族譜,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
某夜陪伴姊妹們走訪了竹田客庄,一個寧靜祠堂,一口濃厚客家腔調的長輩細數:已逝者是家族第十九代子孫。祠堂牌位上整齊羅列名字,每個名字若有十數個故事,串聯起來便是半部地方歷史。揣想至此,便能理解長輩的堅持。
笑出聲音的時刻難免稍感愧疚,但是逝者已矣,最重要是留下來的人是否身心安好。她們誦經祝禱,靈前香煙繚繞,桌上總是出現小紙條,向父親寫著細碎的生活祈願,可愛可惱。長輩知道年輕人不會講客家話了,盡力以國語交談:「妳們要選路子,要選路子。」選路子走去什麼地方呢?聽了三次,哦,是選日子,好,同時憋住了笑。三姊妹和我總在四下無人時重複提起這些笑語,大姊叮囑我牢牢記下,未來要寫一本書,關於父後這些日子。
我是沒有血緣關係的老四。
老舊報社二樓小房間,共租的嶄新小宅,仿三合院老房,靠近市場的小居所,補習班教室某層樓,離學區近的三樓透天,在潮州一共搬家過六次,北門街振興路東華路文化路正義路,最後延平路,三共里與三和里之間,來來回回。
白天去中正市場買菜,十多年前阿婆煎的豆芽菜粿超好吃,潮州之外,好像再沒看過這一味。晚上市場變身,鮢過魚湯陽春麵肉圓肉燥飯切仔麵,常是小時候吃飯的地方。偶爾會吃大餐,去光春圓環,點兩盤炒羊肉佐羊肉湯配白飯,就是豐盛的大菜;或是到加油站附近小店,看高帽廚師站在面前現炒鐵板燒。
鐵板燒和炒羊肉是放在心裡,很少對外人道的摯愛。羊肉要找到好吃的很簡單,鐵板燒卻有點難,刁鑽的是一心想復刻兒時味道。曾被媽媽訓練過一個人去吃炒羊肉,一個人去吃鐵板燒,在我十一歲的時候。
「總有一天妳必須要一個人。」
時常感到記性退步許多,人家說生完小孩記憶力會變差,一種身體的自然保護機制,而我懷胎九月生下了一家書店,這樣比擬好像也說得過去。
一日遇見某位認識的教授,他說,連兩日都在早餐店碰到面,想打招呼,但見我好像沒想起他便作罷。我快速蒐羅腦裡資料庫,對應,略為歉意地喊出名字。這只是其中一個,曾經被喻為人事移動資料庫的我竟開始有臉盲症。
我放空了一段時日,在自己的時區裡只是坐著,並不走動,不起身,因為不知該走去哪裡,以及行走的過程是否具有意義。常困頓於某些字面上的較真,也會困惑同溫層,或試圖重新理解自己和自己所做的事。
辛苦之處大抵能夠吞服和消化,只是害怕未知。
四年前剛抵達蘭嶼的第二週,讀到浮光書店老闆所寫的〈今天也要一個人開書店〉,轉發、存最愛,後來想想,也許那時候就已埋下開書店的意念:「之於我,開一家書店,遠比女子決定婚嫁還要重大。作家吳爾芙在上一個世紀初慎重宣稱:女人該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如果你想要寫作,如果你想要經濟獨立,不被社會體制、父兄家族婚姻等等所囿限,你至少得有一間自己的房間。而我,則認為開一家書店的意義,宛如向世界宣告:從今爾後,一個女子獨自成家。書店既是隱秘的私房,也是家屋,通往外界他方的圖書館。」
以及,「書店應該是一個被動安靜的所在,偶然路過的人忍不住停下來、推門而入,在某個眼神交會之際,遇見了怦然心動的一本書,彷彿生命裡的第一次愛戀,即使並不確知書裡是否藏著值得傾注更多時間心力去閱讀的內容,還是決定要把它帶回家,藉此維持住和這本書之間無可取代的藕斷絲連,或者斷然分手,或者至死不渝。」
被潛在的引力攫獲,即便過了幾年才喚醒,心志便也不曾遠離。書店很明確地矗立於此,而我仍在摸索、建構它的脾氣與個性,要像我,又不能太像,是不是能夠更強悍一點呢。
去到一個四周圍不靠海的城市,無風地帶,街道靜謐得彷彿被巨型玻璃罩隔絕,楚門的世界。由黃轉綠的楓葉搔著頭頂,空中有白色棉絮般的碎花飄飛,像雪。風格迥異的建築赫然出現在整齊劃一的眷村不遠處,形成強烈對比,讓人思索方才是不是走進了什麼隧道或古門,千與千尋。在這座建築裡遇見一艘拼板舟,華麗、看似有點年紀,不知道它是否曾見過海洋?一個簡述原住民族及漢族民俗、祭儀、信仰、工藝甚至探索生命歷程的場域,看似華美精緻什麼都備載了,卻沒有完整結構和脈絡,只是表面淺層的包裝(甚至還有錯字)。未來,人們該如何從這些少得可憐的包裝來辨識過去的軌跡?離開場館時帶著種種疑惑,為這佔地寬闊的資源感到十分可惜。
一出島便是十一天,遠超出原本的計畫,在機場忐忑候補,以為要因為行李的重量錯過飛機,幸好還是補上,最後一位,第一排位置。今天飛得很平穩,落地在跑道上正好醒來,等行李時聽到海浪聲,一時沒會意過來自己在哪裡。
是海的聲音。回到家了。
有一點點惦記著圓環的潤餅,幸好有吃到一個。
────2021/03/28,寫在蘭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