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知真相的痛苦
那場雨,是從夜裡開始的。不是淅瀝小雨,而是毫無預警的傾盆,像是整座城市的天幕破了個大洞,把所有壓抑太久的情緒與記憶,一股腦地傾倒下來。
三人醒來時,彼此靠得不遠,卻仿若隔著一整座城市。身上都是泥濘與冷雨的味道,衣角浸濕,鞋底黏著碎瓦與枯葉。他們不記得是怎麼走回來的,只記得夢裡的濃霧仍緊緊纏繞在心頭。
太陽抱著膝坐在斷垣殘壁旁,望著天邊沉重的雲層。他的指尖還顫抖著,喉嚨沙啞,卻連話也說不出。「夢裡……我一直喊,一直喊……」他終於開口,聲音微弱,「可是沒有聲音……沒有人聽得見。」
阿大沒有立刻回應,他正一點一滴地從夢中撈回自己。他記得那把碎裂的吉他、洪水裡搖晃的自己。那是一場孤獨的漂浮,沒有出口,沒有呼喚,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責怪。
青木站在街角,凝視著遠方已被洪水吞沒的老街。她夢見白色的門,夢見自己站在門內,外頭是永遠不會有人敲響的黑暗。
「夢裡,我一直站在門裡面……沒人來敲門。」她喃喃地說,像是說給自己聽。
沒有人再說話。三人沉默著走進水氣氤氳的街道,一場無聲的旅程再次展開。
城市在這場暴雨中徹底變了樣。街道像河流蜿蜒,屋瓦搖搖欲墜,水流夾雜著垃圾與廢鐵,不時沖出一個半毀的公車站牌或倒塌的紅綠燈柱。水面倒映著混濁的天空,也映出一個個他們曾以為遺忘的影像。
「你們……看到了嗎?」太陽停下腳步,指著一面倒塌牆上的投影。
那是一間教室,一群小孩嘻鬧著。光線從破損牆縫中照進來,在灰暗的城市裡投下某種詭異的透明。
他們看到一個男孩,蹲在角落,輕聲安慰跌倒的同學,並把自己的糖果分出去。他細聲細語地關心,然後低頭為別人撿起掉落的課本。
「他……是我。」太陽低聲說,彷彿在確認一個早已知曉的真相。「大家說我『像女生一樣溫柔體貼』,但他們不是嘲笑我,是……真的喜歡我那樣。」
投影一閃,又變成音樂教室裡的畫面。一個孩子坐在椅子上,不按譜地亂彈吉他,嘴裡還唱著自己亂編的歌詞,引得旁邊同學哈哈大笑。老師則頭痛地按著額頭,一邊數落,一邊讓他站起來罰抄音階。
「這是我。」阿大也開口,難得語氣裡沒有那麼多刺。「我知道我不乖,但我只是……不想聽話。那樣比較有趣,也會被注意到。」他看著牆上的那個自己,眼神帶著一點複雜的心疼,「老師常說我調皮,但他從沒說我壞。」
又一幕轉換,是一間老舊的屋子,廚房牆上焦黑一片。燒焦的痕跡彷彿還飄著煙味。畫面裡,小女孩靜靜站在母親身旁,手裡拿著沾著灰燼的抹布,一動不動。她的眼神冷漠、空洞。
青木站在那畫面前,彷彿再度與那個女孩對視。她的嘴角顫了一下,終究開口:「我爸那年失業,然後失火,家裡什麼都燒掉了……我媽一直哭。從那以後,我學會怎麼讓自己像石頭一樣不動以及冷靜,這樣才不會害怕。」
風雨掠過,畫面被撕裂般化為飛散的水影。他們對看一眼,卻都說不出話來。腳邊的水已經漸漸上漲,逐漸淹沒他們的小腿,原本可以站立的街面被洪流逼迫著節節後退。
「那棵櫻花樹……你們記得嗎?」太陽忽然說。
阿大點頭,語氣有些哽咽:「每年春天,我們都去那裡……」
「爸說,等我長大,要再帶我去一次。」青木接著說,她望著遠方像黑影一樣模糊的山丘,「可那一年以後,就再也沒機會了。」
雨越下越大,三人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那棵他們記憶中的櫻花樹下。那是一棵幾乎被洪水泡爛的老樹,樹幹斑駁、枝葉垂落,但仍頑強地立著。
他們站在樹下,看著那些泡爛的花瓣一片片隨雨水落下,像誰的承諾從天而降,然後再也找不回。
「那個做了約定的孩子……我記得他……他是我弟弟……不對,他是我自己。」太陽的聲音顫抖,卻很肯定。
青木緩緩蹲下,撿起一片沾著泥的櫻花瓣。「我們,會不會……一直都只有一個?」她看著兩人,像是在問他們,也像是在問自己。
他們都沉默了。
回憶如洪水湧來,一次次撞擊他們內心防線。每一個過去的細節都開始交錯,三人的記憶裡開始出現對方的影子,甚至無法確定,某個畫面裡,是「我」還是「你」。
夢與現實開始模糊,雨聲如海浪不斷拍打內心。
但就在這不可逆的崩壞之中,他們也開始靠近。某種難以言喻的理解與認同,像雨後浮現的清香,緩緩在他們心中擴散。
那棵櫻樹旁,他們不再爭吵,也不再逃避。
只是在風雨交加中,彼此靜靜坐著,像等待春天再次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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