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正廳中燈火溫潤,香爐中清煙裊裊,院外傳來微風拂竹之聲。
阮承讓與裘青淵對坐榻前,間或言笑,氣氛甚是融洽。
阮夫人則坐於側首,眉目含笑,親自奉茶,並不多言,卻細細聆聽著兩人談話。話題從家常一路談至時局,再轉回山水人情,便由阮承讓開口問起玉笙山莊的營生。
裘青淵聞言,將手中茶盞輕輕放下,笑道:「家中那片山頭氣候變幻,時晴時霧,溪泉不絕,倒也養得出些靈草野藥。家母懂得藥理之術,教我等識草辨根,種養製乾之法皆有一套,這些年便靠著山中的藥材,與鄰近村戶一同開爐晾曬,再由莊內管事統籌分銷。」
他語氣不疾不徐,眼中卻藏著幾分自豪:「這樣一來,既可為山莊立業,也能攜周邊鄉鄰一併生計,山中原本清苦的百姓,這幾年也漸漸有了些起色。」
阮承讓聽罷,頷首道:「原以為玉笙山莊隱於山林,不涉官途,想來也是江湖中自成一脈的清修之地,今日一聽,方知貴莊不僅自立,還能濟人。這般營業之道,倒更勝許多坐擁良田卻不顧百姓者。」
裘青淵微笑:「小侄承蒙前人福蔭,家中尚有一業,也是因地利而起。山中濕氣足、泉水含礬,最宜製墨。我們家製得一款墨色純淨、收水凝而不滲的特種墨,往年皆以此結交文人墨客,與各地書院或清流門第皆有來往。」
他頓了頓,朝案上一指,「今日攜來這些文房四寶,便是家中所製。」
沈如蓉聞言輕笑:「方才看那筆墨果真不俗,香氣淡而不俗,想必是好料。」
阮承讓也不矯情,笑道:「既是裘公子一片心意,阮某便恭敬不如從命。」
他轉而一正神色,道:「以文會友,以墨結緣,世道紛亂中若多幾分此等善意與人脈,何嘗不是為平民百姓築起一層保護傘。」
「阮老爺說得極是。」
青淵眼中微閃,語氣帶著些許驕傲:「其實玉笙山莊初建於戰亂之際,我家祖上正是避兵火遷入深山。那時祖父立下祖訓:『取之於山,還之於民。』。」
「此言重若千鈞,立身亦立莊。」
阮承讓聽到這裡,目露敬意:「如今多的是只顧滿口廉潔、暗裡搜刮的官,少見你們這般心懷鄉里之士。」
裘青淵聞言,謙道:「先人遺訓,不敢有失,亦望來日能為世道多做一點微小之事。」
裘青洛坐於次席,初時聽得兄長侃侃而談,提起山莊草藥之業與墨品之名,心中頗為得意,唇角微翹,彷彿連自己也沾了幾分光彩。
但兩人你來我往,話語愈發隆重,阮承讓稱許之辭句句在耳,裘青淵回應亦多自持謙恭,不知不覺已是說了半炷香。
裘青洛聽著聽著,漸感無趣,他微微彎下坐姿,目光便不自覺地在廳中四處游移。
忽然,他瞥見站在沈如蓉一側的衛冷月。
她容貌沉靜,背脊筆挺。
接著眼神晃到腰間,那處懸著一柄劍,那劍鞘色澤深青,窄而長,鞘身浮刻著細密如雲如雷的紋路,隱隱泛著鐵寒之意。
裘青洛眼睛微亮,手掌下意識摸向自己腰間的佩劍。
他興起之下,不覺開口:「恩公……」
聲音剛落,便覺不妥,語氣一頓。
腦中閃過幾刻鐘前,自己方才以禮酬謝,而她也開口受下,若此時再一口一個恩公,反倒顯得拖泥帶水,別扭得很。
裘青洛心念一轉,細看對方身型高挑,雖然猜不出和自己年歲差異,但叫聲姊姊應該不會錯。
他沉吟片刻,改口一笑:「衛姊姊。」
那聲音輕快帶著幾分少年氣,又不失禮數。
「聽聞衛姊姊劍法不凡。適才一見鞘上刻紋,劍氣沉穩,想必更是上乘之器。」
他摸了摸自己的劍柄,眼中閃著躍躍欲試之光:「我也練了些家傳劍法,不敢言精,但總想請姊姊指點一二——不知能否比試一場?」
說罷,語帶真誠,姿態卻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自信與豪氣,那眼神像初春枝頭躍動的鳥雀,藏不住一絲對武藝的好奇與敬仰。
裘青洛那一句話甫出口,正廳內便是一靜。
裘青淵聽得弟弟胡鬧,見他忽然對著衛冷月請教劍藝,不禁眉頭一擰。
雖他心中亦對這位冷靜沉穩、劍氣內斂的衛冷月的武藝有所好奇,卻也知此處乃正廳,眾目睽睽之下,弟弟這般唐突,未免失了分寸。
他剛欲開口斥責:「青洛莫胡鬧……」
卻聽衛冷月已開口,語氣平平。
「好啊。」
裘青洛登時喜形於色,轉頭向兄長眨了眨眼,那神情不言而喻:你看,人家都答應了,還有什麼好說?
裘青淵被他這一挑眉一笑弄得啼笑皆非,只得搖頭一歎,站起身來,朝阮承讓與衛冷月一拱手,語氣誠懇道:
「小弟年少氣盛,唐突冒犯,還望阮老爺與衛姑娘莫怪。若有不當之處,我這做兄長的定會嚴加管教。」
阮承讓不以為忤,笑著擺手道:「無妨無妨。年輕人心氣高,是好事。既然只是切磋點到為止,自然無妨。」
他話音未落,沈如蓉卻已輕聲開口,語氣溫婉卻藏著幾分擔憂:「冷月,妳當真要與人比劍?」
她說得小心翼翼,眼底並無不信任,更多是一種長輩對孩子的顧慮。
她並非懷疑衛冷月技不如人,也從未擔心她會在江湖子弟手下吃虧。真正令她不安的,是那場月前襲擊之後,衛冷月從血與火中走出的模樣。
沈如蓉始終不清楚那一日她到底受了多少傷,只知她曾沉睡數日。
她也曾聽聞有些暗傷,外表看來平靜,實則隱伏經年,甚至會隨時發作。
而衛冷月一向沉默,不肯多言,這更讓她憂心。
就在此時,廳外傳來腳步聲,四娘帶著小蠶端茶而入,聽聞廳中言語,眉頭微蹙,趨前幾步。
「要比劍?」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絲不贊同的關切。
小蠶也抬頭看著衛冷月,眼中閃過擔憂:「阿冷,妳……妳可以嗎?」
衛冷月被這一連串關心所包圍,心頭不覺一暖。
她望著幾人,一一點頭致意,語氣仍是那樣冷靜平和,卻多了些隱隱的柔意:「放心,我真的沒事。傷早就好了,這段日子也沒人陪我對練,能動動身子。」
她語氣輕淡,卻自有一股堅定,說罷,嘴角甚至帶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像是從沉霧中透出的晨光,靜而有力。
四娘與沈如蓉對望一眼,雖仍放心不下,卻也不好多勸,只得輕歎一聲。
裘青洛則是喜上眉梢,拱手行禮:「那衛姊姊可要手下留情,莫讓我青魚劍輸得太難看!」
語罷哈哈一笑,語氣雖輕,目中卻是滿懷敬意與真心。
阮承讓帶著一行人繞過內院,行至府後。穿過一排垂枝石榴與梧桐老樹,眼前便現出一方練武之地。
此處原為護院輪訓與試藝所用,約莫五十步長、三十步寬,堪比半個校場,地面鋪以夯土,邊角修得平正,雖不算寬敞,卻也足夠兩人對招來回騰挪。
練場四隅立有木柱,繫著風幡用以測風向。
四周則以兩排橫木搭架,上頭懸掛著刀、劍、棍、矛等常見兵器,皆經歲月磨拭,邊角微鈍卻不失實用之形。
場中散置數個沙包與木樁,有的已見劍痕斑斑,顯是常有人操練之地。
此時正值午後申初,陽光斜映,練武場上幾名護院正坐於場邊陰影處歇息,有人擦汗,有人調整兵器綁帶,氣氛散漫。
忽見阮承讓親自領人而來,眾人一驚,連忙整衣起身,恭敬行禮。
為首者是一名年逾四旬的壯實男子,名為葛仁,為護院中統領,見識老練、眼力不俗。
他趨前一步,雙手抱拳,作揖行禮:「老爺駕臨,屬下等失迎。今日不知所為何事,竟勞您親至?」
阮承讓目含笑意,語氣和緩道:「無礙,今日貴客上門,一時言談甚歡,便起了比試之興。這場地借來一用,不會妨礙你們吧?」
葛仁連連搖手,眉宇恭敬:「老爺言重了。能讓貴客在此動手,是我等榮幸。這便讓弟兄們收拾場地,另行退下,省得妨礙了諸位觀戰。」
說罷,便轉身吩咐其他護院動手收拾。
幾名護院聞聲開始動作,手腳俐落,有的將沙包搬至角落,有的抖去場中飛塵,動作雖快卻無喧囂。片刻間,原本凌亂的場地已顯整肅。
葛仁率眾退至場邊,立於一側,眼神帶著幾分好奇,卻不敢多問,只靜靜候立。
場地已清,微風掠過,帶起場邊兵器架上的幾縷青絲絮塵。
裘青洛與裘青淵並肩站於練場一側,見地上沙包已撤、木樁留兩、場中空曠,他神情一振,右手一拽,將外袍推落至手肘,再順勢解下,交予侍從,露出裡頭貼身的短打練衣。
那衣料剪裁合身,暗紋織線,行動間不阻身形,顯是為比武所備。
他動了動肩膀,轉頸舒臂,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樣。
裘青淵立於其側,雙手負後,目光沉穩,語氣卻多幾分嚴肅:
「青洛,既說是比試,切不可輕敵。你身負山莊名號,無論勝負如何,都別丟了我們裘家的顏面,更別把自己弄出什麼傷來。」
裘青洛聞言咧嘴一笑,語氣輕快:「哥哥這話的意思,是不看好我嘍?怎麼就先認定我會輸?」
裘青淵一聽這話,終是忍不住抬手在他腦門上拍了一掌,啪的一聲清脆響亮。
「人家能救你一命,當日亦能全身而退,武藝自是不在你之下。你這臭小子,少在這兒嘴貧。」
裘青洛捂著腦袋,抗議道:「我那是被偷襲啊!人都還沒站穩就挨一掌,怎麼能說我不如衛姊姊?」
裘青淵懶得與他辯,轉頭朝場中看去,只見衛冷月步履沉穩地走入場中,腰間劍鞘不偏不斜,衣袂無風自整。
她神情平靜,身形如松,劍未出鞘,氣已先凝。
裘青淵見狀,不禁輕哼一聲,目光斜睨弟弟,語氣帶著幾分幸災樂禍:
「我看你就等著挨揍吧。」
說罷搖了搖頭,轉身退至場邊,竟不再多言,只餘一臉「我已盡忠告之責,你自求多福」的無奈神色。
練武場邊,一眾人等已安靜觀望,氣氛忽然緊了幾分,靜候這場不期而至的交鋒揭幕。
場邊風靜,陽光斜照,落在劍架與木柱上泛起淡淡光暈。
眾人靜立於練武場周邊,各懷心思,目光皆投注於即將開場的兩人身上。
阮承讓負手而立,面上帶著一抹難掩的懷念與淡淡笑意。
他的目光不只看著場中,也似乎穿越眼前時景,看見了那忘年交之人。
衛無咎曾和他說過:「冷丫頭天資甚高,悟性極佳,若順其本性,不拘於形,將來之成,不可限量。日後這小小阮府,終究容不下她。」
彼時他聽來只是感慨,今日再思,彷彿將要親眼見證那份言語中未竟的期許。
沈如蓉站在他一旁,手中攥著帕子,指節微緊。她自知不該多言,但心頭的憂念仍不由自主。冷月剛才說得輕描淡寫,說是傷早已痊癒,可她還是忍不住的擔心。
或許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從阮琬出嫁、杜嬤嬤殞命之後,她心中的繫念,已悄然轉向那些仍留府中的女孩們。
冷月、雲雀、花枝、小蠶……這些原本只是府中的丫鬟,如今卻個個成了她心底的女兒。
四娘立在稍後處,目光沉靜。
那天見著滿身傷的阿冷,獨戰於血中,她心中對其起了懼意。那還是她認識的那個灶房丫頭嗎?
這個月來,她與衛冷月幾無言語,總覺有什麼隔在兩人之間。但昨日她終於鼓起勇氣,決定抽空找她談談,將心中結解開些……沒想到才起念,又見她執劍。
四娘低頭,自嘲地笑了笑——是她慢了一步。
可這一刻,她心中的懼意卻早已擔憂的情緒壓過。
遠處,花枝與雲雀正氣喘吁吁趕來,小蠶早已站在練場邊,低聲向兩人說著比試由來。
三人眼神皆凝視場中,花枝手肘輕碰雲雀:「妳說她真的能贏那個公子哥嗎?」
雲雀卻只是皺眉不語,小蠶則緊緊握著衣角,眉間滿是憂色。
她們年紀尚輕,心中自然有幾分興奮,也難免些許「看好戲」的心思,但那層情誼更深一層,是不願見好友再涉險境。
裘青淵則站在練武場邊緣,雙手抱臂,神色淡然。
對於弟弟的勝負他早已有了定論,此刻更多是看看弟弟會輸得有幾分難看。
至於練場四周的護院們,則呈現另一番氣氛。
有些人是那一日的倖存者,曾在灰燼與斷瓦中,見她劍出如電。
但更多人,那日是被派出去送親、分駐城中,未曾親見血戰。
他們對衛冷月所知的一切,皆來自於那些滿身血跡和傷口的同僚之口。
這些話真假參半,卻足夠令人心生狐疑。今日這場比劍,於他們而言,是一場驗證,也是一場「打破神話」的好戲。
他們心中懷疑,也隱隱期待。
眾目如炬,練場之上,兩人已然分立左右,一場安靜卻緊繃的對峙,即將展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