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東岳獨自坐在吧檯,一手支著下巴,另一手緩慢撥弄著杯中的冰塊。
冰塊撞擊杯壁,響起細碎清脆的叮噹聲。
不久,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有人在他身旁坐下,僅淡淡掃了一眼,便吩咐酒保:「來一杯,和他一樣的。」
「久等了,東岳。」徐紹恩放下手提包,隨手將風衣搭在椅背,舉止間掩藏不住倦意。
胡東岳輕輕點頭,帶著淡淡的笑意問道:「辛苦了。θ波傳導裝置的量產,有進展嗎?」
酒保利落地鋪好杯墊,端上一杯琥珀色的麥卡倫15年。
徐紹恩接過酒,輕抿一口,微微皺眉,語氣沉穩卻不疾不徐:「還有不少難關待克服。人腦神經元過於複雜,要將電流脈衝精準轉換成電子訊號,絕非單一機制能比照辦理。」
他停頓片刻,似乎在重整思緒,才又開口:「更何況,每個人的腦波頻率差異極大,既有模組根本無法套用,訊號解析因此陷入瓶頸。」
胡東岳端起杯子,動作卻在半途停下:「不過,我注意到某家企業在近期的發表會上……似乎已將認知科技推進到另一個新階段。」
他語調看似閒談,卻在不動聲色間,將話題引向了 Nils。
聽到這裡,徐紹恩眉頭驟然緊鎖,緩緩放下酒杯,疑惑地望向對方。
「你今天找我……恐怕不只是敘舊吧?」
胡東岳微微側過臉,刻意避開他的目光:「你聽說過一間叫 Nils 的公司嗎?」
「沒聽過。」徐紹恩幾乎不假思索地否認。
胡東岳舉起酒杯,輕抿一口,隨即緩緩吐露心底深藏已久的疑問。
「據我所知……在出事前,筑儀曾去過那家公司。」
徐紹恩神色驟變,低沉開口:「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懷疑……筑儀的死亡現場,很可能並非第一現場。」
胡東岳的質疑,令氣氛為之一變。徐紹恩默不作聲,只是舉起酒杯,一口飲盡。
他緊咬下唇,語氣中夾帶著難掩的疲憊與不耐:「胡東岳,你能不能不要總是活在過去?」
「筑儀的事,我也感到遺憾;但活著的人,還有必須完成的事。」
胡東岳臉色一沉,沉默了幾秒,才低聲道:「我不是不願放下……只是,筑儀的研究才剛邁入最後階段,就這樣發生了意外。」
「她的努力、她的夢想——就這樣被人遺忘。而你竟要我裝作從未發生過嗎?」
徐紹恩垂下視線,沒有作聲。胡東岳望著他,心中難掩失落——那位曾與自己並肩研發、共享理念的夥伴,如今卻將往日情誼拋諸腦後。
θ波傳導裝置從概念到雛形,是他與丁筑儀無數次試驗的結晶;而那關鍵的數值調控,能使人成功進入潛意識的最後一塊拼圖,正是徐紹恩所提供。
「你能證明——Nils 與丁筑儀的死存在直接關聯嗎?」徐紹恩語氣中夾雜著質疑與防備。
「我無法證明。」胡東岳坦承手中的資訊仍只是推測,但仍隱約感覺到,整起事件中潛藏著諸多難以解釋的疑點。
「但我查到,筑儀過世後,Nils 在認知領域竟突然出現突破性的創新。而且……在解剖報告裡,清楚記載她體內檢出微量的美舒鬱成分。」他凝視著對方,語氣低沉卻堅決:「我很清楚——這種藥並不在她的常規處方裡。」
徐紹恩沒有立刻回應,他低下頭,長嘆一聲,像是既無力駁斥,又在壓抑某種煩躁。
「東岳啊……你還是放不下……」他的嗓音低啞,既流露出對過去的決絕,也夾雜著對朋友執念的無奈。
「你只是想讓自己心裡好過些,才編織出這樣的假設。」
他緩緩抬起頭,眼底的同情逐漸冷卻為漠然。
「說穿了,你根本無法接受她已經離開的事實。」
「認清現實吧,胡東岳。」徐紹恩看著他,口氣像是勸導,又帶著一絲冷硬:「你是心理師,不該總是困在過去。」
胡東岳沉默片刻,始終無法驅散心中的疑慮。他注視著徐紹恩,語氣冷靜卻沉重:「紹恩,你是不是……接受過 Nils 的資金援助?」
徐紹恩神色驟變,聲音不自覺拔高:「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查過你的研究經費來源。」胡東岳直視著他,蔚藍的虹膜彷彿要將他的心思完全看透。
「你所在的單位,根本沒有撥出足夠的預算。而你近幾年的研發開銷——每年上百萬,全都來自 Nils。」
那句話宛如石子投入靜水,瞬間激起難以平息的波瀾。
徐紹恩臉色大變,猛然一拍吧檯,憤然罵道:「胡東岳!你竟然擅自調查我?」他怒瞪著對方,眼底閃過一抹難以置信:「我沒想到,你竟會做到這種地步!」
胡東岳毫不動搖,態度反而更為堅定:「我早就知道,你和 Nils 的往來不是一天兩天。當年我們還在研發 θ波裝置時,你就已經接受他們的資助了,對吧?」
「那又如何?」徐紹恩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絲毫沒有因被揭穿而動搖。
「這只代表我的研究被看見、被人認可而已。這又有什麼問題?」
胡東岳眼神一沉,臉上的失望已無從掩飾。
「剛才我問你有沒有聽過 Nils,你卻矢口否認。為什麼要刻意隱瞞?」
徐紹恩握緊酒杯,不悅地回道:「我沒有義務向你交代我的贊助對象。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光憑熱情是撐不下去的。」
「所以……你竟把筑儀的心血,交給了他們?」
徐紹恩猛然抬頭,滿臉怒不可遏。
「胡東岳,你說話最好謹慎!這種不實指控——後果可是很嚴重的!」
徐紹恩將幾張鈔票壓在杯底,動作彷彿在劃清界線。他轉身欲走,剛邁出一步,便聽見胡東岳的聲音緩緩響起——低沉而平靜,正如他一向給人的印象。
「紹恩……你還記得,我們最初研究的理念嗎?」
徐紹恩腳步一頓,空氣也隨之瞬間凝結。
沉默數秒後,他沒有回頭,只淡淡地說:「……你從以前就太天真。若研究得不到認同,那一切終究只是空談。」
話音落下,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店門,身影漸漸隱沒於夜色之中。
胡東岳靜靜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嘴角揚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呵……你說得沒錯。」他舉起酒杯,對著空無一人的座位輕輕一敬,指尖不自覺微微顫抖。那一刻,他徹底明白——曾經並肩追尋的方向,如今已成陌路,再無交集的可能。
*
古悠人推開咖啡廳的門,氣定神閒地走了進來。服務人員注意到他的身影,輕輕頷首,眼神朝角落某張座位示意,彼此心照不宣。
他順著視線望去,目光落在委託人身上——那是一名身著黑色套裝的女子,筆挺的剪裁更顯她身形纖瘦。長髮高高束起,造型乾淨俐落,卻掩不住膠框眼鏡下那雙眼眸不安地飄移。
古悠人走近桌邊,低聲問道:「妳是顏小姐嗎?」
「是的。」她語調輕緩,神情中帶著戒心。
古悠人微微點頭,從肩側的資料夾中抽出一份紙本:「進行諮商前,這是就診須知,請先過目一下。」
他將資料遞向她,卻見對方遲遲未伸手接過。古悠人的手僵在半空,兩人之間的氣氛霎時凝滯,只剩無聲的遲疑。
片刻沉默後,她才緩緩開口:「請問……你是傳聞中的那位心理師嗎?」
「不是。」他一如往常,沒有過多情緒波動,只是淡然解釋:「我是他的助手。今天由我負責了解您的情況。」
聽到這個回答,她眼中的期待瞬間黯淡下去,彷彿剛燃起的一絲希望被冷冷熄滅。
她將雙手緊緊交疊放在桌上,垂下視線,低聲問道:「請問……你們真的能讓人遺忘……那些過去的事嗎?」
她的聲音低得幾近耳語,像從喉嚨深處艱難擠出,臉上滿是徬徨與無助。
古悠人察覺到她的焦慮——那不是尋常的緊張,而是深埋已久的痛苦,甚至逼近崩潰邊緣。然而他依舊冷靜,依程序將注意事項一一說明。
「顏小姐,請先在這份就診須知上簽名。我會將您的初步情況轉交給心理師,再協助安排正式諮商時間。」他刻意放緩語調,語氣溫和:「至於治療方式,需經心理師評估後再決定,我們不會貿然進行。」
她怯怯地接過紙張,指尖微顫,連握筆都顯得吃力。低下頭簽下名字,力道輕得彷彿深怕觸碰不堪的回憶。
古悠人將文件收妥,語氣平穩地問:「那麼,能否先簡單說說情況?我需要為妳建檔。」
女子身子微微一顫,隨即低聲喃喃:「我不能說……」
古悠人皺起眉,疑惑地問:「妳不能說嗎?」
「這件事……我只能對心理師說。」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追問的衝動:「顏小姐,我們的工作是協助委託人改善心理狀態,而非僅僅抹除創傷記憶。若不處理核心問題就直接進行認知覆蓋,副作用可能比妳想像的還要嚴重。」
她緊咬著嘴唇,雙手死死握在膝上,神情格外凝重。古悠人從她的反應看出,這並非單純的心理障礙——背後必定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搖搖頭,語氣帶著無奈:「算了。妳先考慮清楚,等想通了再聯絡我吧。」
「等一下!」她的叫喚讓古悠人停下腳步,轉身望向她。
顏奕唯的眼神與方才截然不同——仍有不安,卻更像下定了決心。她緊盯著古悠人,眼神中既有掙扎,也像在放棄隱瞞。
「我原以為……自己終於找到了夢寐以求的工作。」
她的聲音輕柔,卻隱含難掩的恐懼:「我負責的部分始終無法推進,整個團隊壓力巨大,我每天都像踩在玻璃上過日子……」
她停頓片刻,像是在努力克服什麼,才繼續開口:「後來,我只好去找一位大學時期對我很好的講師。她曾給過我許多幫助,我以為,也許她能替我指點方向……但沒想到……」
話語在此處戛然而止,她整個人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古悠人緩緩坐回椅子,目光緊盯著她,慎重地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顏奕唯只是搖頭,依舊緊閉雙唇。古悠人明白此刻若強行逼問,只會適得其反,於是換個方式提問:「那麼……能告訴我妳目前在哪裡工作嗎?」
她沉默片刻,像在謹慎斟酌,才低聲回道:「我在……尼爾斯認知科技服務。」
古悠人愣了一下,語調不自覺拔高:「妳剛才提到的那位講師……該不會是丁筑儀吧?」
顏奕唯猛地睜大雙眼,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嚇到:「你……也認識她?」
古悠人凝視著眼前神情緊繃的女子,心中掀起陣陣波濤——她竟是丁筑儀的學生,而且就職於他如今鎖定的目標。
他很快恢復心境,泰然自若地問:「那妳應該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吧。」
顏奕唯聞言,神色驟變,立刻別開視線。她眼神閃爍,唇角緊繃,像是在抗拒某段不願觸及的過往。
「她……已經去世了。」那語氣帶著壓抑的顫抖,不確定是悲傷、內疚,還是恐懼。
古悠人順勢追問:「她去找妳……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不記得了。」她低下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妳這次的委託……和她有關嗎?」
顏奕唯沉默不語——那沉默本身,已是最直接的回答。
古悠人沒有再追問,只靜靜注視了她片刻,才輕聲道:「這樣吧,我會把今天的情況回報給心理師,再與妳聯絡,安排正式的諮商。」
她只是點了點頭,滿臉疲憊與落寞,隨即起身離去。
咖啡廳的門口輕輕闔上。古悠人靠坐在椅背,從口袋掏出一支菸點燃,深深吸了一口。煙霧在昏黃燈光裡盤旋,他的目光落在她剛剛坐過的位置。
丁筑儀、Nils、顏奕唯……這些名字突然湊在一塊,絕非單純的巧合
至於羅炳耀為何要介紹這樣一位委託人?古悠人唇角揚起一抹難以捉摸的笑意——他比誰都清楚,這一切才正要開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