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的醫院走廊,比白天安靜了許多。褪去了熙攘的人聲與緊張的氣氛,只剩下遠處監護儀器規律的、如同心跳般的嗶嗶聲,以及他們兩人並肩行走時,鞋底摩擦地板發出的、輕微的聲響。
炭治郎和無一郎一同走出醫院那扇厚重的自動門,一股帶著初秋涼意的晚風迎面吹來,吹亂了炭治郎額前柔軟的髮絲,也吹散了他心頭最後一絲因急救而殘留的緊繃。
一路上,炭治郎的心情都還沉浸在方才那份劫後餘生的釋然,以及對身旁夥伴的深深信賴之中。他忍不住,又一次轉頭,看著無一郎那在路燈下顯得有些朦朧的側臉,笑著說:「時透,真的……有你在,太好了。」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這樣說還不夠,又補充了一句,「不只是今天,我是說,每一次。」
每一次,在我手忙腳亂的時候;每一次,在我鑽牛角尖的時候;每一次,在我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
無一郎前進的腳步,極其細微地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他插在白袍口袋裡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彷彿在用力克制著什麼翻湧的情緒。
「……你不用對每個人都這麼說。」
他的語氣,聽似是一貫的冷淡,卻壓抑不住那藏在話語最深處的、一絲微弱的顫意。那是一種,害怕自己得到的溫暖,其實並非專屬的不安。
炭治郎聞言,徹底愣住了。他停下腳步,轉頭望著無一郎的背影,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對方那點彆扭的心思。
「我沒有對每個人都這麼說啊。」他的語氣,是那種與生俱來的、不容任何質疑的真誠,「從以前到現在,這句話,我只對你一個人這麼說。」
那句話,像一顆投入靜湖的、溫熱的石子。
無一郎的背影猛地一僵,他終於緩緩地、僵硬地轉過身。那雙總是清澈的眼眸中,清晰地掠過了一絲來不及掩飾的驚訝與慌亂。
晚風,正好在此刻輕輕拂過。路燈的光暈下,炭治郎的笑容溫暖,眼神卻無比澄澈、無比堅定。那份坦然的、不帶任何雜質的情感,就這樣直直地、不容拒絕地,撞進了無一郎的眼底,讓他一瞬間,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
那一刻,他感覺自己胸口裡,某根長久以來都緊緊繃著的、名為理智的弦,被徹底地、溫柔地,扯斷了。
無一郎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喉嚨裡,擠出了一個沙啞的、帶著濃濃彆扭的詞。
「……笨蛋。」
話一出口,他卻像是被自己燙到了一樣,猛地側過頭,再也不敢看炭治郎的眼睛,試圖用這個動作,藏住自己那早已不受控制地、一路從臉頰燒到了耳尖的滾燙。
炭治郎先是一愣,隨即,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笑聲,在寂靜的夜路上,顯得格外清亮,卻又帶著一股無法言說的、被深深觸動的悸動。
夜路寂靜,只有他們的腳步聲,重新交錯著,緩緩延伸。
在那一片溫柔的靜謐裡,他們誰都沒有再說話。
但那份再也無需言語確認的、親近的氣氛,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更加溫暖。
炭治郎看著無一郎那副因一句「笨蛋」而彆扭得別過臉去、耳根卻紅得快要滴血的模樣,心口忽然被一股溫柔又頑皮的情緒徹底佔據。
他故意停下腳步,假裝有些不滿地鼓起腮幫子,語氣卻透著藏不住的、溫軟的笑意:
「我才不笨呢。」他說,然後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用一種輕描淡寫、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丟出了一顆最甜蜜的炸彈。
「我只是,很喜歡時透罷了。」
這句話,輕飄飄的,像一片羽毛。
卻又重逾千斤,像一顆隕石,猛然地、不帶任何預警地,狠狠砸進了時透無一郎那片剛剛才解凍的心湖,掀起了足以顛覆整個世界的滔天巨浪。
他的腳步,猛地一頓,徹底地,失了魂。
胸口,彷彿被什麼看不見的、溫熱的重物,狠狠地撞擊了一下,震得他四肢百骸、五臟六腑,全都亂了套。
炭治郎笑著往前走了幾步,才發現身後那道總是緊緊跟隨著的氣息,消失了。他疑惑地回過頭,就看見那個少年,像一尊被時間定格的雕像,僵在了原地。
「時透?」
下一瞬間,無一郎猛地伸手,像一道迅疾的閃電,跨過了兩人之間那最後一點距離,將炭治郎的手腕,牢牢地、緊緊地抓住。
那力道,不輕不重,卻帶著一種不容任何閃避與退縮的、偏執的堅決。
他滿臉正經,那雙總是清澈的眼眸,此刻正燃燒著炭治郎從未見過的、灼人的火焰。他的聲音,因極度的、無法抑制的情緒,而顫抖得厲害:
「你剛剛說了什麼?再說一次。」
炭治郎被他這副模樣嚇了一跳,臉上瞬間浮起一抹窘意與羞赫:「嗯?我是說……我才不笨?」
「不是這個。」無一郎的眼神逼近,那份固執,像一個快要溺斃的人,死死地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繩索,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手,「是下一句——」
他的話還沒說完,炭治郎忽然笑了。
那笑容,溫柔得像夜色本身。
他往前踏了一小步,在無一郎那因震驚而微張的、冰涼的唇角邊,快速地、輕柔地,落下了一個像羽毛一樣的吻。
那觸感,輕得幾乎不像現實,卻又溫熱得足以將人徹底融化。
無一郎的身體,徹底僵住了。大腦,轟然一聲,炸成了一片絢爛的、空白的煙火。
炭治郎輕輕退開半步,臉頰也紅透了,那雙眼睛卻像落滿了全世界的星光,燦爛得驚人。他望著眼前這個已經完全失神的少年,笑著,用氣音般的、最溫柔的聲音,重複了一遍。
「你是說,『我很喜歡時透』,這一句嗎?」
無一郎怔怔地站在原地,眼神裡的冰冷、鎮定、理智與疏離,早已在那個輕柔的吻,與這句清晰的告白中,崩解得一乾二淨,灰飛煙滅。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什麼叫作「無法呼吸」。
心臟,被一種名為「竈門炭治郎」的、巨大的幸福感,漲滿得幾乎要炸開。
夜風溫柔地拂過,將他們兩人的影子,在昏黃的路燈下,親密地、再也無法分開地,交疊成了一體。
炭治郎那燦爛的、不帶一絲陰霾的笑容,還溫柔地掛在臉上。那雙總是像春日陽光一樣的眼眸,正靜靜地、專注地,凝視著眼前的少年。
而時透無一郎,卻整個人都僵直了。
他的腦袋一片空白,唯一的知覺,只剩下剛才那輕如羽毛、卻又溫熱得驚人的吻,還在臉頰的同一個位置,頑固地、縈繞不去地,燃燒著。
胸口,早已亂得不像話。他不知道該如何呼吸,也不知道該如何思考,只覺得每一次心跳,都帶著雷鳴般的巨響,快要衝破他單薄的胸腔。
炭治郎看著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心底一軟,還想再開口說些什麼安撫的話語,卻被無一郎一個猛然的動作,打斷了所有的思緒。
他被一股巨大的、不容拒絕的力量,狠狠地拉近。
那力道,完全不像平時那個冷靜自持的時透無一郎,而是帶著一種積壓已久、瀕臨失控的急迫與衝動。
下一瞬間,在炭治郎還來不及發出任何驚呼之前,無一郎吻了上來。
這個吻,不像炭治郎方才那個輕巧得近乎調皮的啄吻。
這是一個,毫無預警的、近乎笨拙的、卻又極度真實的吻。帶著撕咬般的力道,帶著試探的、顫抖的溫柔。
更帶著他那被壓抑了整整十九年的、所有的孤寂、所有的困惑、所有的不甘,在這一刻,盡數決堤。
炭治郎徹底怔住了,眼睛因震驚而睜得大大的。他能感覺到對方那雙因緊張而微顫的手,正死死地扣著自己的肩膀。
但在那份近乎兇狠的、笨拙的索取之下,他卻清晰無比地,感覺到了對方那份深不見底的、害怕失去的脆弱。
短短幾秒後,炭治郎那緊繃的身體,漸漸地、完全地放鬆下來。他反手,用一種更加溫柔、也更加堅定的力道,扣住了無一郎的後頸。
他閉上了眼。
心底,一股溫熱的、混雜著心疼與愛憐的暖流,洶湧翻騰——
原來,時透從來都不是冷漠無情。
他只是,把所有比岩漿還要滾燙的感情,都藏得太深、太深了。
唇齒交會,呼吸交融。夜風,在此刻靜默。路燈下,他們那兩道本就親密的影子,終於完全重疊,再也分不開彼此。
直到兩人幾乎都快要無法呼吸的那一刻,這個漫長的、幾乎耗盡了所有力氣的吻,才終於結束。
無一郎將額頭,深深地、疲憊地,抵在了炭治郎的肩上。他的聲音,因方才的激動而低啞得不像他一貫的冷淡,卻又帶著一絲孩子氣的固執。
「……我不要,只是被你覺得可愛。」
炭治郎笑了。他輕輕地、安撫地,拍了拍他那因情緒劇烈起伏而微微顫抖的背。
自己的心跳,卻也亂得,前所未有。
第二天,清晨的陽光再次灑滿病房,新一天的忙碌,依舊像上緊了發條的時鐘,準時開始。
無一郎和炭治郎,像往常一樣,並肩穿梭在白色巨塔的長廊裡。檢視著一份份厚重的病歷、清晰地回答著主任教授那永無止境的提問、溫柔地安撫著那些因病痛與未知而焦躁不安的病人與家屬。
他們的默契,已經近乎天衣無縫。
一人是那把能精準切開所有複雜病灶、找出問題根源的冰冷手術刀;另一人,則是那道能在傷口之上、溫柔地、細密地縫合起所有脆弱與不安的溫暖絲線。理性與共情,冷靜與溫柔,無論再棘手的狀況,在他們兩人面前,似乎都能被輕易化解。
同梯的實習醫師們,看著他們那彷彿能讀懂對方心思的背影,不止一次地在私下裡開著善意的玩笑:
「說真的,他們兩個,大概是醫學史上最不可能、卻又最完美的搭檔了吧。」
每當這時,炭治郎總是溫和地笑著搖搖頭,不去多做解釋。而無一郎,則依舊是那副淡淡的、事不關己的模樣。
只有他們兩人,在無數次眼神交會的瞬間,才最清楚。那份旁人眼中不可思議的「契合」背後,藏著的是昨夜那無法言喻、至今仍在胸口餘波盪漾的心跳與悸動。
白色巨塔裡的日子,依舊嚴酷得不近人情。死亡與希望,每天都在這裡交錯上演,讓人幾乎要忘了,自己其實也還年輕。
可在又一個漫長的夜班結束後,走回宿舍的那條寂靜的小路上,兩個年輕的影子,依然緊緊地並肩而行,被昏黃的路燈,拉得很長、很長。
沉默中,無一郎忽然用一種極低的、卻無比清晰的聲音說:
「炭治郎,昨天晚上的事……不是一時衝動。」
炭治郎停下腳步,在微涼的夜風中,側過頭,認真地看著他。那雙總是像太陽一樣的眼眸裡,是一如既往的、能包容一切的溫暖與堅定。
「我知道啊。」他笑了,那笑容,溫柔得像此刻的月光,「因為,我也一樣。」
風聲,靜靜地從兩人之間拂過,像是替他們把這份再也無需多言的心意,溫柔地收好,藏進了歲月的深處。
未來,依舊充滿了挑戰與艱難。
但在彼此的身邊,他們再也不是那個獨自奮戰的、孤單的個體。
這是一條沒有盡頭的醫路,也是他們,從相遇那一刻起,就注定要一同走下去的,共同的旅程。
而在這段漫長的旅程裡,他們,已經找到了那個比所有醫學難題的答案,都更重要的,唯一的答案。
【數年後】
清晨的醫學中心,依舊被那種近乎殘酷的、明亮的白光所籠罩。空氣中,那股混合著消毒水與藥劑的、獨特的氣味,也一如往常。
只是,此刻並肩走在這條漫長走廊上的那兩個人,早已不再是當年滿臉青澀、會因教授一句提問而手心冒汗的實習醫師了。
竈門炭治郎換上了胸前繡著「主治醫師」字樣的白袍。歲月的歷練,讓他的步伐變得沉穩而從容,神情依舊是那樣的溫暖。病人和家屬們在走廊上見到他,會像見到親人一樣,安心地、信賴地笑出聲來,親切地喊他一聲「竈門醫師」。
而時透無一郎,依舊是那個冷靜精確、不多言不多語的天才。年紀輕輕,就已成為院內神經內科口碑卓著的專科醫師,他的診斷,永遠快、狠、準,是無數複雜病例的最終解答。
「時透醫師,您今天還是一如既往的冷靜呢。」一位剛輪調過來的、年輕的學弟,在擦肩而過時,笑著鼓起勇氣打趣了一句。
無一郎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用那沒什麼起伏的聲線,回了一句:「職責所在。」
卻在轉過走廊,避開了旁人視線的瞬間,目光不自覺地、溫柔地,落向了身旁那抹早已無比熟悉的溫暖身影。
炭治郎正好也迎上了他的視線,露出了與多年前那個夜晚,在路燈下,一模一樣的、能融化一切的溫柔笑容。
「我們好像,還是跟實習的時候一樣呢。」
無一郎聞言,微微愣了愣。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了那個被急救打斷的吻,那碗在深夜便利商店吃的關東煮,那件在寒風中披上他肩頭的厚外套……以及,炭治郎那句「我也一樣」的、溫熱的聲音。
他的心口,微微一緊,卻又在那熟悉的笑容裡,徹底地、安然地,平靜下來。
「……不一樣了。」他低聲說。
炭治郎歪了歪頭,有些好奇地問:「哪裡不一樣?」
無一郎頓了頓,像是有些不自在地,微微側過了臉。然而,這次,他卻沒有再壓抑那份早已成為習慣的情感。
在那片被晨光映照得近乎透明的、白皙的耳廓上,一抹熟悉的薄紅,悄然浮現。
「因為現在,」他用一種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極低的、卻又帶著不容置喙的偏執語氣,輕聲說道,「你是屬於我的。」
炭治郎先是愣了一瞬,隨即,再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那笑聲,在潔白空曠的走廊裡,迴盪開來,清亮、溫暖,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滿溢的幸福感。
無一郎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自然地,跟上了他那因笑聲而微微加快的腳步。
在這條看似沒有盡頭的、充滿挑戰的醫路上,他們依舊並肩而行。
死亡與希望,依舊日復一日地在這裡交錯上演。
但只要一轉頭,就能看見彼此就在身邊。
那麼,這份溫暖的、堅定的存在,就是足以對抗一切冰冷與絕望的,最終的答案。
——無論過了多少年,無論未來將要走向何方。
——我所選擇的,仍然是你。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