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坯在輪盤上緩緩旋轉,光影流動,如初生嬰兒般纖弱、赤裸無遮。青年初操此業,心浮氣躁,指下泥塊常如逃命之獸,稍縱即逝,瞬息間便癱軟坍塌。師傅默默注視,目光深不可測,卻只以手輕按青年臂膀:「心神凝注,切勿匆忙。心若浮蕩,縱有神手,亦難塑形。」此言初聞似覺玄乎,卻如種子悄然植入青年心田深處。
時光如輪旋轉,青年指繭漸厚,心神也緩緩沉澱下來。粗笨陶坯漸次成形,如春蠶剝繭,開始顯現出一點端倪。然則每每凝視那些初具輪廓的粗胚,青年心中卻總升騰起無法平息的焦渴——何時才能抵達爐火純青、心手兩忘之境?命定之日終於降臨,窯火跳躍,其中燃燒著青年精心雕琢數月、視如掌珠的一件作品。窯火熊熊,烈焰翻騰,映得他臉頰通紅,目光如炬。爐火由紅轉青,再由青漸白,青年心中狂喜洶湧,以為大功告成就在眼前。豈料,就在最後關頭,一聲清脆裂響驟然刺穿他的狂喜,如冰水澆頭——那件作品已靜臥在爐火中,赫然迸裂,化為一堆無情碎片。希望瞬間崩塌,灰飛煙滅。
青年頹然癱坐於地,心若死灰。此時師傅緩步走來,未置一詞責備,卻伸手遞來一隻他自用的深色粗陶茶碗。青年茫然抬眼,只見那碗表面佈滿細密裂紋,彷彿歲月縱橫的皺紋。當青年指尖觸及碗身,竟突然心頭一震:在粗礪的觸感深處,竟流淌出溫潤如玉的暖意,如血脈律動般柔和而有力。師傅目光平和如古井:「你且看,這些裂痕並非缺陷。它們皆是窯火狂烈性情所賜,是泥土在烈焰中掙扎、重生時留下的印記。正是這些痕跡,才讓器物有了魂魄,有了生命流淌的溫度。」
剎那間,青年心中迷霧豁然散開。所謂境界,何曾是平滑無瑕的完美?又何曾是一蹴而就的炫耀?境界,是歷經爐中烈焰的淬煉,在烈火焚燒中掙扎、蛻變、重生而凝結成的生命質地。它如瓷器上冰裂紋路,源於泥土承受高溫後內部張力釋放的傷痕,卻因此幻化出最獨特的容光;它如古琴弦上深藏不露的細微擦痕,是無數次撫抹後留下的無言訴說,最終卻蘊育出最深沉醇厚的音韻;它如劍鋒上凜然寒冽的刃光,唯有經過千萬次磨礪與冷卻的淬火,方才能鑄就那無堅不摧的鋒芒。
原來臻於至境,非為逃離塵世煙火,而是在人間煙火裡沉潛涵泳,最終將靈魂錘煉出了溫潤如玉又堅逾金石的光澤。青年所苦苦追求的,是靈魂在塵世泥濘中掙扎而最終昂首的堅韌。爐火煉的何止是泥坯?它同時也在煅燒著靈魂深處最粗礪的雜質。那細微的裂痕,正是泥土在烈焰中伸展筋骨的呼吸;那看似破碎的紋路,正是器物從混沌中醒來,開始有了自己的語言和表情。
師傅那隻佈滿冰裂紋的茶碗,從此成為青年案頭最沉靜的老師。每當青年指腹劃過那些蛛網般的裂痕,便彷彿觸摸到無數寂靜的夜晚、無數次失敗後無聲的堅持。這些痕跡不是時光的劃痕,而是生命在煎熬之後終於沉澱下來的智慧肌理——它們以殘缺之身,默默述說著完整無法企及的深邃。
終於有一日,當青年手執新成之器,竟覺得它如自己延伸的血脈一般。泥土在指間溫順流轉,彷彿早已洞悉他每一絲心念。爐火升騰,青年不再焦灼窺視,只靜坐一旁,感受那無聲的熱浪傳遞著泥土在火中低沉的歌吟。開窯之時,器物溫潤立於眼前,光澤內斂,似有生命在其間暗自吐納。它未臻完美之形,卻有歲月淘洗之後的溫潤與沉著。
此際青年方徹悟,那爐膛中經烈火淬煉的,又何止是泥土本身?分明是匠人將自己投入火中,投身於歲月的熔爐,在反覆的破碎與重塑中,將生命裡頑劣的雜質煅燒殆盡,最終讓靈魂也呈現出冰裂紋一般深邃的肌理。
於是境界何在?它深藏於破裂的罅隙間,悄然棲身於斑駁的裂痕之內。那並非逃避塵世烽煙抵達的彼岸,而是挾帶著滿身煙火烙印,在烈焰的試煉中,心手相印,將生命煅燒出溫潤如玉又堅逾金石的光澤。
原來所謂抵達,不過是將自身投入塵世爐膛,在每一次破碎與重聚中,讓靈魂的粗陶蛻變為溫潤的玉——人間之火淬煉的,是那頑石般的心性,最終開的亦是玉般溫潤之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