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裡總有那麼一批人,坐在前排,挺直腰身,彷彿脊梁骨裡嵌了鐵條,眼睛追隨著老師,專注得如同被磁石吸住。他們奮筆疾書,字跡工整一絲不苟,彷彿在謄抄聖典;作業本交上去時,筆跡如印刷般整齊,墨跡未乾便已顯出規矩的端方。課間時,他們聚攏在老師身邊,謙恭溫順,眉眼間流淌著馴良的柔光。這便是我們眼中「好學生」的典型模樣了吧。
他們從不逾越校規雷池半步,舉止規矩如刻尺量出來的一般,每一步都走在預設的軌道上。他們如同勤懇的工蟻,搬運著知識,然後秩序井然又毫無疑問地交上去。他們手捧獎狀,在掌聲裡微笑,油頭粉面下,靈魂卻早已被馴服成為規則下溫順的符號。然而我目睹過教室角落裡的另一種「好學生」——他們安靜地坐在玻璃缸裡,被知識之流餵養得飽足,卻隔著那層透明壁壘,只能看見被框定的一方天空。他們被餵養得飽飽的,心中卻從此只裝著老師餵老師餵下的答案。他們無聲地游弋在透明玻璃缸內,於既定的水域裡優雅轉彎,所有質疑的念頭早已被精心飼養的餌料所馴服。獎盃是鍍金的,但鍍金層底下藏著什麼?燦爛的光環下,那被精心修剪過的思想,早已失去了天然舒展的形狀。
自古以來,教育便是一把利刃,一面用以切割蒙昧,一面卻也容易削去桀驁的稜角。科舉制度下,多少才俊在八股文中耗盡心力,而思想卻如被剪去利爪的困獸,只能在籠中踱步。今日的「標準答案」與「核心素養」,何嘗不是新瓶裝舊酒,以未來之名行著另一種精心佈置的馴化?於是所謂「好學生」,便蛻化成流水線上合格的齒輪,在機器運轉中發出和諧的聲響,而那聲響,終究不是靈魂自己的歌唱。
我見過一個學生,某日忽然擱下手中那支寫滿標準答案的筆,彷彿被一股無形力量攫住。他猛地抬起頭,目光越過堆疊的課本,徑直射向窗外廣闊無垠、風起雲湧的天空。這雙眼睛曾如蒙塵的玻璃,此刻卻驟然澄澈,映出他自己靈魂深處原始而粗礪的追問。那眼神彷彿不再屬於聽話的學子,倒像是被流徙荒野的探索者,終於掙脫了溫順的皮囊,在混沌中第一次辨認出屬於自己的星辰。
這目光有灼人的滾燙,如普羅米修斯竊取的火種第一次照亮洞穴的幽暗,又像伽利略第一次將望遠鏡大膽指向被教會圈定的禁區天穹。我心頭一震,驟然想起那遙遠聖殿裡的一幕:耶穌不是也曾舉起憤怒的手,掀翻兌換銀錢者污濁的桌案?那暴烈的聲響,是對已然僵化、淪為交易的信仰秩序的強烈反叛啊!
原來,那真正靈魂意義上的「好學生」,豈是溫順的羊羔?他們本是胸中藏有千山萬壑的猛虎,在規矩的密林裡逡巡良久,終於嗅到另一股自由的風。當那孩子推倒面前的課本,他何嘗不是推倒了層層圍困他靈魂的藩籬?這並非破壞,而是對生命內在秩序的莊重呼喊——它宣告著被禁錮的自我,已開始向著靈魂本該存在的高處和遠方奔突!
那些在規則之牆內循規蹈矩者,不過是靈魂在無形牢籠裡踱步的影子。真正的「好」,是在被修剪的痛楚中醒覺之後,敢於讓屬於自己的枝椏向天空伸展——哪怕因此被視為園囿中的「異端」。
人類所有偉大的靈魂,幾乎都曾是體制眼中的「壞學生」。他們迷茫過,掙扎過,最終卻以對內心秩序的忠誠,在原本虛妄的模範答案旁邊,刻下了自己從不馴服的姓名。
掙脫了玻璃缸的金魚,終將游向大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