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追尋不朽,總以為宏大壯闊的宮殿、高聳入雲的紀念碑,方能抵抗時光洪流的沖刷。然而我每每路過深水埗那些古老布行,目光總會被貨架上堆積如山的布匹所吸引。那絲綢之上,歲月吹拂出黯淡的微塵,錦緞的華彩也悄然被光陰之手揉搓得皺痕斑駁——繁華聲色,終將在寂靜無聲中褪為枯槁。所謂不朽,竟如那極易褪色的絲綢一般,原不過是一場喧囂徒然的自我安慰。
我們寄望於不朽,卻見埃及法老的金棺在博物館中靜靜陳列,旁觀者如同觀看櫥窗裡的展品。縱使鐫刻在石柱上的名字,也漸漸模糊於風化,無聲無息。秦始皇勞役無數所造之兵馬俑,列陣森嚴,終不過成了遊人鏡頭中凝固的風景。那石塑的面孔曾藏著睥睨天下的雄心,如今卻只在明滅的閃光燈下,沉默地承受著好奇目光的輕撫。那些看似不可撼動的龐然巨物,似乎並未真正聯繫起人心最深處真實的迴響。
真正的永恆,竟在人間煙火處悄然生根。巷口那家老字號冰室,奶茶杯緣的唇印日復一日層層覆蓋,杯壁凝成深褐色的茶漬,倒像被時光點染成的歲月地圖。櫃檯夥計阿強,鬢髮已悄然染霜,灶臺前他幾十年的身影與嫺熟動作,竟成了這街巷裡活著的時鐘——茶匙攪動聲的節奏,恰如時光細流拍打兩岸的韻律。我常憶起鄰居陳阿婆,她舊屋的櫃中珍藏著一對龍鳳金鐲,那上面的鳳凰紋飾早已磨得溫潤柔和。那是她母親當年的嫁妝,後來又在阿婆的出嫁之日重新閃爍過光芒。阿婆彌留之際,她乾枯的手緩緩拂過金鐲,將其鄭重交託給女兒時,喉嚨裡擠出沙啞又溫柔的幾個字:「好生收著……」 女兒眼中淚光閃爍,鄭重地接了過去。那一刻,金鐲無聲地穿越了漫長時光,它不再僅僅是金屬,而是沉甸甸積攢了數代體溫與囑託的生命信物——血脈的暖流,在無聲傳遞中竟將短暫的人生串成了堅韌的珠鏈。
又有舊書鋪那位老伯,臨去前強撐著坐起,將一把古舊算盤擺在幼孫面前。蒼老的手指顫抖著,撥動起算珠,清泠的撞擊聲在靜謐的房間裡格外分明。「要記住……」他喃喃道,聲音微弱卻清晰。孩子懵懂而專注的視線,隨著那算珠起落來回游移。這清脆算珠之音,彷彿攜帶著《易經》裡玄妙莫測的幽深迴響,又彷彿是《九章算術》裡那些沉默數字的低低吟誦——此聲非屬一人,分明是千年智慧在血脈裡悄然甦醒,於小小的掌心傳遞著古老而不息的生命真諦。
霓虹燈管裡游動的氖氣,茶渣在杯底積成崑崙山脈,尋常巷陌才是生命不朽的溫厚土壤。傳說中秦始皇派去尋仙山的船隊湮沒於浩淼煙濤,後人所苦苦追尋的「不死藥」,原來並非藏匿於縹緲仙境。它就在巷口阿婆遞來一碗溫熱湯水的甜香裡,在街角老師傅伏案修補鞋履時專注眉宇間的溝壑裡,在父親歸家時肩頭猶帶的風塵中——永垂不朽並非刻在冰冷石柱上的名字,而是日常煙火中那生生不息的溫情流轉。
原來所謂永恆,並非刻在石柱上的冰冷姓字,而是當下每一次真誠的凝視、每一次溫暖的傳遞。絲襪奶茶的餘溫尚在唇齒,街頭巷尾的燈火溫柔地照耀歸人的身影——當真心被另一顆心真切承托住,這瞬間便消弭了時間的邊界。
生命絲線早已在彼此之間密密縫織,於微光流轉中,一瞬即是永恆。不朽並非高懸雲端的神話,它就流淌在每一個被真心焐熱了的、看似平凡的人間剎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