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喧鬧如咆哮的洪流,電車的鐵軌摩擦聲、霓虹燈管裏電流的低鳴、街上人聲車聲交織成一片混沌的聲浪。我踽踽獨行其中,竟驀然覺察到,喧囂深處竟藏著一種更凜冽的靜默——它潛入耳廓,如同天外飄來的幾片雪花,悄悄蓋住了聽覺的喧騰,令人顫抖。原來無聲本身,竟也含著一股銳利的力量,刺破塵囂,直抵心房。
無聲叩問的,是那被遺忘時光角落裏的人。茶餐廳角落,一位垂暮老翁獨坐,喉結上下滾動,像喉嚨深處有未發出的聲音,又像擱淺的魚兒在乾涸處徒然掙扎。一隻舊式收音機擺在桌角,佈滿鏽綠的斑駁表面,彷彿被塵埃封存的記憶,嘶啞地播放著模糊斷續的粵曲。他的女兒坐在旁邊,目光低垂,手指不停在手機螢幕上滑動,滑動的軌跡裏,熒光照得她臉龐清冷,偶爾抬眼瞥過老人,卻猶如隔著一層冰,神情漠然如觀陌生之物。屋裏,老人或許再難辨清眼前親人的模樣,但記憶深處,卻頑固地存著戰火年代中母親的呼喚、父親的身影。時光如刀,斬斷了他通向現實的橋樑,卻無法抹去心靈深處那幾聲溫存的迴響——它們如同幽谷中的刻痕,縱使荒草蔓生,卻無法湮滅。此情此景,豈非無聲世界所發出的最痛徹的叩問?人心之隔,有時竟比生者與逝者之間的長河還要幽深。
本雅明曾言:「歷史的天使背對未來,被名為進步的颶風吹向深淵。」城市裏高樓林立,速度如飛,人們被裹挾著奔逐向前,何曾有閒心稍歇片刻?連那偶然的休憩,亦不過是匆忙中短暫放下的行囊罷了。此時無聲之叩,何嘗不是一聲被遺忘的警鐘?我們自詡進步之姿一路狂奔,可曾回首那被遠遠拋下的、踽踽獨行在時間荒原裏的衰老身影?
前行途中,我們遺落了太多東西——舊物、舊人、舊情,甚至舊日的自己,如散失的珍珠,沉入了記憶之海深處。那老翁喉頭徒然的湧動,那收音機喑啞的悲鳴,便是被遺棄在時光角落的魂靈發出的無聲詰問:匆匆步履踏過之處,是否真有價值?所謂飛馳的榮耀,是否終將如沙上之塔,隨潮汐抹平?
太平山頂觀景臺,曾立著一塊刻滿英女王印記的石碑,如今已被悄然替換。昔日碑文與今日文字所承載的榮辱滄桑,恰似歷史在寂靜中完成了它不可言說的更迭。人間的喧囂,權勢的威赫,終將歸於塵土——無聲地,歷史,只留下寂靜的刻痕,以靜默的威嚴陳述著永恆更迭的法則。
世間的所有叩問,終究無聲。然而,這無聲卻能將我們心底隱藏的喧囂與空洞,映照得無處遁形。它如一面鏡子,照見我們內心那被喧囂掩蓋的深淵;它如一把利刃,剜出我們靈魂深處被遺忘的角落。老翁喉中那無聲的掙紮,其悲愴遠勝於萬語千言——那是對生命尊嚴最後的堅守,是對遺忘最沈重的抵抗。
無聲的叩問,最終叩響的,是聽者靈魂的鐘鼓。當喧囂終於沈落,靜默便如利刃出鞘,在黑暗裏閃爍著寒光。人間的噪音終將消散,唯有那無聲的叩擊,將如心跳般在長夜裏持續迴響。它並非僅僅為那些被遺忘者代言,更是照見我們自身靈魂深處那未被察覺的荒蕪——原來最深沈的迴聲,並非來自唇齒間,而是源自生命本身那無法消弭的寂靜。
生命深處那些未被聽見的聲響,終將在時間的迴音壁上,撞出比所有語言都更為莊嚴的迴響。喧囂只不過是被遺忘者即將沈入永恆黑暗前的迴光返照,唯有寂靜的鋒刃,終將在歷史的深處留下不可磨滅的刻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