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客們,莫要着急,且容我娓娓道來。世間樓閣堆疊起來,起初同孩子們堆沙堡一般無二。堆沙者全身心投入,躊躇滿志堆砌著心中宏圖;觀者卻早早嗅出,那沙堡終究要塌陷於無情浪潮之下——這般結局,竟連孩子自己也心照不宣地懂得。然而,人海浮沉,幾多顯赫者卻如何也勘不破這層薄紗,偏執地以為,掌中緊攥的不過是金堆玉砌的永恆豐碑罷了。
初建之時,那朱樓巍巍然聳立起來了。太陽底下磚石皆被鍍上赤金般的光澤,俯瞰眾生,儼然高踞雲端。樓中之人意氣風發,踩著厚厚地毯,舉杯交錯,推杯換盞間,杯中瓊漿蕩漾著慾望的光芒,映照出他們浮華而膨脹的剪影。名流顯貴穿梭於水晶吊燈之下,笑語喧嘩如浮沫般升騰,直抵雲霄;觥籌交錯間,自以為這金碧輝煌便是永恆了。
當是時也,樓閣主人意氣奮發,指點江山,醉中揮毫簽下千億契約,墨跡酣暢淋漓,似要穿透紙背去縛住時光——殊不知時光如手中沙,自指縫間無情滑落。此際,燈紅酒綠中,豈有人覺察角落裡悄然蔓延的裂縫?那裂痕,原是根基之處早已朽壞,金錢堆疊的幻象下,唯有四壁無聲的歎息,如影隨形。忽一日,天地間如聞孔尚任筆下的那聲千古浩歎:「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這未盡的唱詞尚在風中震顫,那金階玉砌的樓台已轟然塌陷! 前夜猶在樓頂豪飲的頭面人物,此刻如被抽去了筋骨,跌坐在塵埃瓦礫堆上,任塵土覆蓋了昔日精心打理的鬢角。他失魂落魄地摸索著,竟從廢墟中拾起半張小小的契約——正是前日揮毫簽下的那張——墨跡被污水浸染得面目模糊,簽名的位置卻赫然留存著一片酒漬,猶如一枚不祥的烙印,嘲弄般地釘在殘紙之上。
廢墟之上,往日觥籌交錯的衣香鬢影早已消散無蹤,徒留一地塵埃、瓦礫與斷壁殘垣。昔時水晶吊燈上懸著的奢靡,此刻僅剩遍地狼藉的玻璃碎片。人間繁華,轉瞬即逝,恰如那琉璃幕牆傾頹如瀑,前一刻還映照塵寰五光十色,後一刻便碎作齑粉,復歸大地無言靜默。
塵埃落定後,廢墟間竟鑽出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他們匍匐在殘磚斷瓦之間,仔細搜尋著什麼。原來,孩子們拾掇著那些被拋棄、踩踏的汽水瓶蓋,如獲至寶般在瓦礫上拼湊起一座小小的「城堡」。那「城堡」輪廓粗陋,卻凝聚著稚子們全神貫注的憧憬。孩子們專注地堆砌著,臉上沒有大廈傾頹的倉惶,亦無昔日樓主的倨傲,唯餘一派明淨的專注與毫不造作的歡喜。
我駐足凝望,竟一時痴了。孩子們堆砌的樽蓋城堡,在斜陽下閃爍著樸實的光,竟似比那傾覆的朱樓更深刻一些。朱樓起於慾望的燒灼,終於虛無的煙塵;而孩子們手下這座微型的城池,雖生於卑微,卻自有一種無言的韌度——它不向時間諂媚,亦無需攀比不朽,它只是此刻,單純存在於此地。
此刻,遠處夕陽正緩緩沉入地平線,餘暉靜靜流淌於斷壁殘垣之上,也溫柔地覆蓋了那座樽蓋城堡。朱樓坍塌的轟鳴消盡了,唯有孩子們專注搭建時細碎的摩擦聲,似在塵寰的廢墟上輕聲低語:萬物終將歸塵,繁華不過一夢。然而我們手中這堆「樽蓋城堡」,這短暫卻真實的快樂,竟意外地比那金階玉砌的樓台更接近某種抵抗虛無的微光——原來那抵抗,恰在於不執幻夢,而安於此刻指尖的創造本身。
樓閣雖傾,那細碎樽蓋在塵埃之上所聚成的微光,竟比昔日千燈萬盞更亮些。